第6章 闽山锁龙(1 / 2)

同治三年夏,金陵城破的烟尘尚未散尽,数千里外的闽浙赣边陲群山间,却潜藏着太平天国最后的血脉。

康王汪海洋、侍王李世贤率数万残部,如受伤的群狼遁入层峦叠嶂、瘴疠弥漫的深林莽箐。

他们化整为零,依凭险峻地势,神出鬼没,专挑清军防守薄弱处狠狠撕咬,一击即走,将清廷在东南的统治搅得烽烟处处,人心惶惶。

消息传至福州闽浙总督行辕,左宗棠正伏案疾书。窗外榕荫浓密,蝉鸣聒噪,却压不住他眉宇间凝重的杀气。

幕僚将一份沾着泥点的紧急军报呈上:“大帅,汀州府急报!汪逆海洋率悍匪数千,昨夜突袭连城,焚掠官仓,守备殉国,县衙被破!贼势复炽!”

“啪!”左宗棠手中的紫毫笔管应声折断,墨汁溅污了宣纸。他猛地起身,硬如钢针的短髯根根戟张,眼中寒光迸射:“汪海洋!好一条滑不留手的泥鳅!”

他大步走到悬挂的巨幅东南舆图前,鹰隼般的目光死死盯在闽、粤、赣三省犬牙交错、

被朱砂反复圈点的那片区域——汀州府,正是这片地域的心脏。

“钻山鼠辈,以为躲进这十万大山,我左季高就奈何不得你了?”

数日后,福建提督刘典风尘仆仆,自前线赶回福州。

他带来的消息更令人心惊:追剿的各路清军疲于奔命,顾此失彼。

大军合围,太平军则星散无踪;一旦分兵据守,太平军又聚若蜂蚁,猛攻孤悬之营。

左宗棠屏退左右,只留刘典与几位心腹将领于密室。

刘典指着舆图上那些令人心悸的标记:“大帅请看,汪、李二逆狡诈异常,仗着山高林密,溪涧纵横,与我周旋。

官兵进山,如盲人摸象;贼匪出山,则动若雷霆。长此以往,兵疲饷匮,非但难以剿灭,恐反为其所乘!”

左宗棠背着手,在舆图前久久踱步,沉重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厅堂内回响。

他粗糙的手指抚过汀州、龙岩、漳州、赣州那些熟悉的山川地名,最终,猛地停在汀州府上,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

“奇策?”左宗棠猛地转身,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锤砸落,“对付这等钻山耗子,哪来那么多花哨的奇策!就用笨办法、死力气!当年在湘南,对付那些翻山越岭的悍匪,靠的是什么?——锁!”

他抄起朱笔,饱蘸浓墨,在舆图上以汀州为核心,向外重重勾画:“传我将令!”

“调集王德榜、刘明灯、黄少春、康国器各部主力精锐,齐集汀州!”朱笔在汀州位置狠狠一顿,墨迹几乎要透出纸背。

“以此处为轴心,四面张开铁网!”笔锋如刀,划向龙岩、连城、上杭、武平、瑞金、会昌等环绕汀州的关隘要冲。“于这些咽喉之地,深沟高垒,扼守险要!多设卡伦,广布眼线!昼夜巡查,飞鸟亦不得过!”

他掷笔于案,目光灼灼扫视诸将:“把汪海洋这条恶蛟,给我死死锁在这片大山窝子里!锁牢了!锁死了!叫他在里面撞得头破血流,也休想再溜出去祸害一方!锁住之后,”

左宗棠五指收拢,攥成铁拳,重重砸在舆图中心,“再给我攥紧拳头!集中所有精锐,稳扎稳打,步步为营,一块一块地给我敲碎他!啃光他!”

朱砂勾勒出的死亡之环,在烛光下闪烁着凛冽的寒光。一场名为“锁围”的宏大剿杀棋局,在左宗棠的意志下,于闽赣群山间骤然铺开。

左宗棠的帅令如同巨石投入深潭,激起千层巨浪。

汀州,这座扼守闽西山口的重镇,瞬间成了巨大漩涡的中心。通往四面八方的山道上,旌旗蔽日,尘土飞扬。

王德榜的“恪靖定边军”、刘明灯的“楚军前营”、黄少春的“安武军”……一支支左系湘军劲旅,奉令从各自防区星夜兼程,汇聚而来。

士兵们大多面容黧黑,带着湖南乡音,军服虽已洗得发白甚至打着补丁,但眼神沉毅,步伐坚定,那是历经百战磨砺出的精悍之气。

汀州城外,群山环抱。左宗棠亲临最前沿督造锁围工事。

他拒绝了亲兵递来的肩舆,撩起袍角,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湿滑泥泞的红土山道上。

所见之处,人声鼎沸,号子震天:

“嘿哟——加把劲哟!嘿哟——垒石墙哟!”

粗壮的圆木被数十人喊着号子合力抬起,轰然嵌入预设的深坑。巨大的条石在铁钎铁锤的凿击下火星四溅,棱角渐平,被叠砌成坚不可摧的壁垒。

铁锹翻飞,红褐色的泥土被高高扬起,一道道深逾丈余的壕沟沿着山脊蜿蜒伸展,如同给群山缠上了一条条巨大的锁链。

扼守隘口的营垒上,新铸的劈山炮、抬枪黑洞洞的炮口枪管森然指向密林深处。

每一处可能容人穿行的羊肠小径,都设置了鹿砦、蒺藜,并有哨卡日夜值守。

左宗棠登上新筑成的龙岩隘口主垒,脚下是湿滑的红泥。他极目远眺,层峦叠嶂尽收眼底。

山风猎猎,吹动他半旧的青布袍襟。提督刘典紧随其后,指着脚下绵延的工事和远处云雾缭绕的群山:“大帅,各处隘口已按部署加固,卡伦哨探亦已撒出,飞鸟难渡。只是……这山实在太大太深,贼踪诡秘,不知何时才能逼其现身?”

左宗棠捋着短须,目光如磐石般坚定:“刘军门,急不得!锁围之要,首在锁死!如箍木桶,箍不紧,水必漏!汪逆便是那桶中之水。我军步步为营,稳扎稳打,将包围圈一寸寸收紧。断其粮道,绝其消息,耗其锐气!待其粮尽援绝,困兽犹斗之时,便是我军雷霆一击,毕其功于一役之机!”

他指着远处莽莽苍苍的原始森林,“这莽莽群山,看似是贼之屏障,待我锁围已成,便是其葬身之坟茔!”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石般的笃定,穿透山风,注入每一位将士的心底。

无形的铁壁,正随着湘军将士的汗水与血水,在这片南国群山中缓缓合拢。

铁壁合围之势渐成,如同巨大的磨盘开始缓缓转动。

汪海洋很快尝到了被“锁”死的滋味。当他的队伍如往常般试图从连城与上杭之间的缝隙悄然钻出,劫掠富庶的汀江沿岸村镇时,迎接他们的是壁垒后骤然喷吐的猛烈火舌和滚木礌石。

王德榜麾下的“恪靖定边军”早已在此严阵以待,劈山炮的轰鸣震得山谷嗡嗡作响,抬枪排射织成死亡的火网。

太平军猝不及防,丢下数十具尸体,狼狈地缩回莽茫林海。

不久,另一股试图从武平方向突入江西的太平军,也在黄少春部依托新筑石堡的顽强阻击下,撞得头破血流。

消息不断传到汪海洋藏身的密营。

他焦躁地在阴暗的竹棚里踱步,昔日锐利的眼中布满血丝。

部将带来的尽是坏消息:“康王!东面龙岩隘口,刘明灯那狗贼的营垒修得跟铁桶似的,探路的兄弟折了好几个,根本过不去!”

“西面瑞金方向,清妖的卡子密得像筛子眼,还有马队巡逻!粮队……粮队又被劫了!”

营地里的气氛日益压抑,饥饿像无形的瘟疫开始蔓延。

野菜、草根、树皮成了主食,偶尔猎得的野兽也杯水车薪。

伤员的呻吟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缺医少药,伤口溃烂发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