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
膝盖撞击青砖的声音,沉闷而惊心,在这死寂的灵堂里如同炸响了一声惊雷。
沈葆桢的身体剧烈地一颤,如同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中,难以置信地猛地转过头,枯槁的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极度的震惊与惶恐。
老仆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地捂住了嘴。小女孩吓得往后一缩,紧紧抱住了老仆的腿。
左宗棠挺直腰背,头颅却深深垂下,洪钟般的声音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沉重力量,在素幔间回荡:
“林夫人!林公!宗棠今日此跪,非跪沈大人!乃是跪林公湘江托付之未竟大志!跪我华夏西北万里河山!跪我东南海疆千秋安危!”
字字如铁,砸在冰冷的地砖上,也狠狠砸在沈葆桢的心上。
他浑身剧震,嘴唇哆嗦着,想要开口,喉咙却像是被滚烫的烙铁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左宗棠那如山岳般的身影跪在自己面前。
左宗棠抬起头,目光如电,直刺沈葆桢剧震的双眸,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悲怆的质问:
“幼丹兄!你口口声声守孝尽礼,闭门不出!可知这灵堂之外,是何等天地?!西北烽火,焚我边城!沙俄虎狼,磨牙吮血!万里海疆,门户洞开!泰西炮舰,游弋如入无人之境!此诚国家危急存亡之秋也!大孝在安邦!大忠在定国!林公一生,何曾以私情而废公义?湘江嘱托,言犹在耳!若林公、林夫人在天有灵,是愿见你沈幼丹枯守此三尺灵前,空耗悲泪?还是愿你挺身而出,承其遗志,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这雷霆般的诘问,如同狂风暴雨,瞬间冲垮了沈葆桢心中那堵用孝道礼法筑起的高墙。
他身体摇晃,几乎瘫软在地,眼中那片空洞的绝望被巨大的痛苦和激烈的挣扎所取代,泪水瞬间盈满了深陷的眼眶。
左宗棠不再看他,缓缓地、无比郑重地从怀中贴身处,取出一个用明黄锦缎层层包裹的小包。
他一层层揭开锦缎,动作缓慢而虔诚,仿佛捧着一件稀世圣物。
最终,露出一封纸质已然发黄变脆的信笺。那信笺折叠处磨损严重,显然被反复摩挲过无数次。
“幼丹兄,”左宗棠的声音忽然变得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穿越时空的沧桑感。
“此乃当年湘江夜话,林公病榻之上,亲笔交付于宗棠之手!嘱我他日若遇西北危局,需寻可靠之人,共谋船政大业!言道:‘船政成,则海疆固;海疆固,则漕运通、财赋足;漕通赋足,则万里远征,方有根基!西北可图!’”
他将那封承载着岁月重量的信笺,双手捧起,如同捧着一颗滚烫的心脏,递到沈葆桢的面前。
那枯黄的纸张,在灵堂摇曳的烛光下,显得如此脆弱,却又如此沉重。
沈葆桢的视线瞬间凝固在那封信上。那熟悉的、苍劲中带着病后虚弱笔迹的封皮——“季高吾弟亲启”——如同五雷轰顶!那是岳父的手迹!他绝不会认错!巨大的冲击让他整个人都僵住了,呼吸骤然停止。
他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才抬起那双枯瘦如柴、布满青筋的手,指尖剧烈地哆嗦着,几次都未能触碰到那薄薄的信纸。
终于,他冰凉的指尖碰到了那同样冰凉的纸页。如同被一股无形的电流击中,他猛地一颤,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
信纸展开,发出轻微的、仿佛随时会碎裂的窸窣声。林则徐那力透纸背、却又带着病中特有的虚浮的字迹,清晰无比地映入眼帘。
信中详述对西北边患的深忧,对海防废弛的痛心,更谆谆嘱托:
“……船政一事,关乎国运,尤重东南。非深谋远虑、公忠体国、通晓洋务之重臣不可托付……季高异日若西行,当以此事托付可靠之人,务必使其知:船政成,则海权在握,漕运无虞,财赋有继,万里远征之师方有根本!西北之局,实系于东南一厂!此中深意,万望季高深察,并转告继任者……”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沈葆桢的心尖上!岳父那忧国忧民、深谋远虑的形象,透过这泛黄的信纸,从未如此刻这般清晰、这般沉重地压在他的心头!
那“可靠之人”的期许,那“西北之局,实系于东南一厂”的论断,如同惊雷,彻底劈开了他心中被孝服层层包裹的坚冰!
“岳父……大人……”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终于冲破了沈葆桢的喉咙。
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江河,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眼前熟悉的字迹,大颗大颗地砸落在粗糙的麻布孝服上,裂开一片深色的、绝望的痕迹。
他捧着信笺的双手剧烈地颤抖着,身体再也支撑不住,向前扑倒,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青砖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
“岳父!夫人!葆桢……不肖!不肖啊……” 悲怆的哭嚎声,撕心裂肺,在寂静的灵堂里久久回荡。
那哭声里,有对逝者的无尽哀思,更有被家国大义唤醒后、对自己此前狭隘坚守的深深痛悔与自责。
侍立的老仆早已是老泪纵横,默默背过身去擦拭。小女孩被这悲声吓得大哭起来,紧紧抱住老仆。
左宗棠依旧跪着,看着眼前这肝肠寸断的一幕,紧锁的眉头下,眼中也泛起一层薄薄的水光。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跪着,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岳,等待着那崩溃的情感狂潮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沈葆桢的哭声渐渐转为压抑的抽泣,身体因剧烈的情绪而微微痉挛。
他艰难地撑起身体,泪眼模糊地望向依旧跪在自己面前的左宗棠。
那张枯槁的脸上,悲恸依旧,但那双深陷的眼窝里,之前弥漫的绝望和空洞,已被一种近乎燃烧的火焰所取代,那是被唤醒的责任,是被赋予的使命,是破茧而出的决绝!
他用尽全身力气,抬起沾满泪水和灰尘的衣袖,狠狠抹了一把脸。
然后,他对着左宗棠,也对着林夫人的灵位,以额触地,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犹豫的铿锵:
“季帅!请起!葆桢……遵林公遗命!愿……领船政!”
数日后,福州船政衙门议事厅。
厅堂轩敞,虽陈设简朴,却透着一股新生的肃穆。
窗外天色阴沉,但厅内燃着数盏明亮的油灯,将悬挂于正中的“船政关防”大印照得熠熠生辉。
船政提调、各厂监工、洋员匠首以及学堂的教习、生徒代表数十人,早已肃立两厢,垂手恭候,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紧张与期待。
沉重的脚步声自厅外传来。左宗棠身着正式的官袍补服,头戴双眼花翎暖帽,面容依旧清癯,但眉宇间笼罩多日的阴霾已然扫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释重负的坚毅与即将远行的决然。
他迈着沉稳的步伐,率先走入厅中,目光如电,扫视全场,不怒自威。
在他身后半步,紧随着沈葆桢。他依旧穿着那身粗麻孝服,素白刺眼,与这象征权力和事务的官衙显得格格不入。
连日哀毁和巨大的内心冲击,让他的脸色更加苍白,眼窝深陷得如同两口枯井,唯有一双眸子,此刻却亮得惊人,如同寒夜中淬炼过的星辰,沉静、锐利,蕴含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力量。
那身孝服,不再仅仅是哀伤的标志,更成为他此刻背负双重使命的无声宣言——一面是丧亲之痛,一面是如山国托。
两人行至厅堂中央。左宗棠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沈葆桢,也面对满堂肃立的官员匠师。
“诸公!”左宗棠的声音洪亮,带着金石之音,在厅堂内嗡嗡回响,“本督奉旨西征,荡寇安边!福州船政,乃海防根本、自强之基,兹事体大!今特奏明朝廷,荐贤自代!”
他微微侧身,手臂郑重地指向身旁一身缟素的沈葆桢,“沈公葆桢,林文忠公之婿,清望素着,才堪大任,深谙洋务,公忠体国!即日起,奉旨接任总理船政大臣!诸般事宜,悉听沈公裁处!”
话音落下,左宗棠自亲随手中接过一方以黄绫郑重包裹的紫檀木印匣。
他双手捧起印匣,神色无比庄重肃穆,如同捧着一座城池的安危、一个民族的未来,稳稳递向沈葆桢。
“幼丹兄!船政关防在此!国家海疆安危,万千工匠生徒之前程,林公毕生之夙愿……宗棠,尽托于兄了!”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那方印匣和那身粗麻孝服上。
沈葆桢深吸一口气。那身素麻孝服下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
他抬起枯瘦的双手,手臂在空中似乎有千钧之重,微微颤抖着,却无比坚定、无比平稳地接过了那方沉甸甸的印匣。
紫檀木温润的质感入手冰凉,却仿佛有千钧之重,压在他的掌心,也压在他的心头。
他双手捧着印匣,缓缓转过身,面向满堂肃立的人群。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那些饱经风霜的监工、目光专注的洋匠、充满朝气的年轻生徒……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那枚“船政关防”的大印上,停留了片刻。
厅堂内静得落针可闻,唯有窗外呼啸的风声隐约传来。沈葆桢捧着印匣的双手,骨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抬起头,目光再次变得沉静而锐利,如同出鞘的寒刃。
那嘶哑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寂静,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沈某不才,蒙朝廷简拔,季帅重托,敢不尽瘁!自今日始,船政上下,当以精进造船、培育人才为第一要务!本大臣在此立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此心此志,天地共鉴!诸君——”
他目光如炬,扫视全场,“共勉之!”
“谨遵宪谕!”短暂的沉寂后,厅堂内爆发出整齐划一、声震屋瓦的回音。那声音里,有对新任大臣的敬畏,有对船政前途的期冀,更有一种被这庄重交接和那身刺眼孝服所激起的、沉甸甸的责任感。
左宗棠看着沈葆桢挺直的单薄背影,看着他手中紧握的印匣,看着满堂肃然振奋的众人,一直紧绷如弦的心神,终于在这一刻,缓缓地松弛下来。
一股汹涌的热流冲上眼眶,他微微仰起头,用力眨了眨眼,将那份滚烫强行压下。
交割仪式毕,喧嚣渐散。左宗棠与沈葆桢并肩走出议事厅,来到船政衙门临江的回廊上。
天色依旧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江面。凛冽的江风带着刺骨的湿寒,卷起两人的衣角。
远处,马尾船厂巨大的船台轮廓在阴霾中若隐若现,尚未完工的舰体龙骨如同巨兽的脊梁,沉默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空。
两人凭栏而立,望着浊浪翻滚的闽江,一时都未言语。只有寒风掠过回廊,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季帅,”沈葆桢打破了沉默,声音在风中显得有些飘忽,却异常清晰,“西征万里,关山险恶,戎马倥偬,万望珍重。”
他顿了顿,目光依旧望着江面,“船政之事,有季帅开创之基,有林公遗志在前,葆桢……必竭尽驽钝,不敢有丝毫懈怠。”
左宗棠侧过头,看着沈葆桢苍白而坚毅的侧脸,那身素麻孝服在寒风中微微鼓荡,像一面无声的旗帜。
他伸出手,重重地拍在沈葆桢瘦削的肩上,感受到那单薄衣衫下嶙峋的骨头。
“幼丹兄!”左宗棠的声音沉厚,带着金石相击般的坚定,“有你在此,宗棠西行,再无后顾之忧!”
他收回手,目光投向西北苍茫的天际,仿佛要穿透这厚重的云层,看到那片燃烧着烽烟的土地。
“西北不平,宗棠誓不东还!他日若得凯旋,当与兄台,共醉于这闽江之畔,听涛声依旧,看……铁舰横江!”
“铁舰横江……”沈葆桢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眼中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火种,骤然亮起锐利的光芒。
他猛地转头,望向船厂方向那沉默的钢铁骨架,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好!季帅!一言为定!待你得胜班师,我沈葆桢,必以艨艟巨舰,列阵江海,为兄……壮行色!”
“壮行色!”左宗棠放声大笑,笑声豪迈,穿透凛冽的江风,在空旷的回廊间激荡,“好!好一个壮行色!你我兄弟,就此别过!”
他最后用力地握了握沈葆桢冰凉的手,那双手虽然瘦弱,却传递出一种磐石般的坚定。
左宗棠不再犹豫,猛地一甩袍袖,转身大步离去。
玄色的身影在阴沉的天空下显得异常挺拔,步履沉稳而迅疾,带着一去不回头的决绝,很快消失在回廊的尽头,只留下沉重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被呼啸的江风彻底吞没。
沈葆桢依旧凭栏而立,一动不动。刺骨的江风猛烈地撕扯着他单薄的粗麻孝服,猎猎作响,仿佛要将这孱弱的身躯卷入浑浊的江涛。
他瘦削的身影在灰暗的天幕下,渺小得如同一片随时会被狂风卷走的枯叶。
手中那方紫檀印匣,沉甸甸地坠着他的双臂,冰冷的棱角紧贴着掌心,那触感比江风更寒,却奇异地在他心头燃着一簇不熄的火焰。
他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印匣上。黄绫包裹下,是象征无上权责的“船政关防”。
视线再移,是自己袖口那粗糙的、磨砺着皮肤的素麻孝带。
冰冷的铜虎符,沉重的家国担;刺目的素麻布,泣血的骨肉情。
这两样截然不同、却又都重逾千钧的东西,此刻竟如此诡异地、宿命般地交叠在一起,沉沉地压在他这具被哀伤和风霜侵蚀得摇摇欲坠的躯体之上。
远处船厂工地上,隐约传来一声悠长而沉闷的汽笛嘶鸣,那是调试锅炉的声音,穿透凛冽的风雪,带着一种钢铁般粗粝而新生的力量感。
沈葆桢深陷的眼窝中,那两簇被左宗棠点燃的火焰,在这汽笛声的震动下,猛地一跳,随即燃烧得更加炽烈、更加决绝。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挺直了那几乎要被压垮的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