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三年的湘乡,春寒料峭,田埂上的土还冻得硬邦邦。
刘松山蹲在自家那扇吱呀作响的柴扉边,最后紧了紧脚上那双磨得发薄、沾满泥泞的草鞋带子。
身后的土屋里,母亲压抑的咳嗽声像钝刀子,一下下割着他的心。
父亲佝偻着背,把一个小得可怜的包袱递过来,里面是几块硬得像石头的杂粮饼子和一身打着厚厚补丁的旧衣。
“山伢子,”父亲的声音干涩沙哑,目光沉沉地落在他年轻却已显出棱角的脸上,“家里……对不住你。去了王大人营里,机灵些,手脚勤快些……活着回来。”
其实数月前,这位父亲就这样,刚送走他的大儿子刘厚荣,如果不是贫穷,他怎么会把两个儿子都送上前线。
活着回来,这声沉甸甸的嘱咐,被料峭的春风吹着,一路跟着刘松山踏上了去往老湘军王錱大营的土路。
脚下的草鞋踩过泥泞,踩过碎石,每一步都沉重无比。
沿途所见的景象更是触目惊心:荒芜的田地,倾颓的屋舍,偶有衣衫褴褛、目光呆滞的流民蜷缩在断壁残垣下,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破败与绝望的气息。
远处,隐隐传来模糊的、分辨不清方向的号角声,那是这片土地正在被太平天国的烽火与清廷的兵戈反复撕裂的声响。
刘松山抿紧了嘴唇,那双年轻的眼睛里,属于农人的温顺木讷迅速褪去,一种近乎野兽的求生本能和对改变这赤贫命运的渴望,如同野草般在心底疯长起来。
他唯一的依仗,就是这身还算结实的筋骨和一股子湘乡子弟特有的、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蛮”劲。
踏入王錱部那喧腾而粗犷的营盘,仿佛一头扎进了另一个世界。
汗味、劣质烟草味、皮革铁锈味、牲畜粪便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混杂成一种令人窒息的、专属于军营的浓烈气息,劈头盖脸地涌来。
操场上,新兵们正被凶神恶煞的哨官操练着,口令粗暴,皮鞭抽打在皮肉上的脆响和压抑的闷哼声不绝于耳。
刘松山被编入了一个什,同伍的尽是些面黄肌瘦、眼神闪烁或麻木的汉子。
他沉默地听着哨官的呵斥,沉默地学着如何捆扎那身显得过于宽大的号衣,沉默地练习着如何将手中那把沉重的、带着铁锈味的旧式长矛刺出去、收回来。
笨拙的动作立刻招来了同伍一个老兵油子刻薄的嘲笑和毫不留情的一脚踹在小腿上。
剧痛传来,刘松山一个趔趄,却硬生生挺住了没倒,他猛地抬起头,眼神像淬了火的刀子,直直剜向那个老兵。
没有言语,只有胸膛剧烈地起伏。那眼神里的狠厉,竟让老兵油子心头一凛,后面更难听的嘲讽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真正的淬炼在咸丰六年(1856年)那个炙热得令人窒息的夏日降临。
他所在的哨,作为先登死士,被驱赶着扑向一座被长毛(太平军)据守的、用土石和粗木垒砌起来的简陋寨墙。
空气中充斥着硝烟、血腥和人体被灼烧的焦糊味,令人作呕。
简陋的木梯架了上去,立刻被守军推倒,惨叫着摔下来的同袍瞬间被下面密密麻麻的竹签刺穿。
箭矢带着凄厉的啸音从头顶飞过,滚烫的油和金汁(煮沸的粪水)从寨墙上倾泻而下,被泼中的人发出非人的惨嚎,皮肉滋滋作响。
“跟紧老子!爬!” 哨长嘶哑的吼声在耳边炸响,如同惊雷。
刘松山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顶门,恐惧在刹那间被求生的本能和一股莫名的狠劲压了下去。
他紧随着哨长那沾满血污和汗水的背影,手脚并用地攀附在湿滑、布满尖刺的木梯上。
滚烫的金汁擦着他的头皮泼下,恶臭几乎让他窒息。
一支流矢“噗”地一声,深深扎进了他左臂的皮肉里,剧痛让他眼前一黑,差点松手。他猛地一咬牙,额头青筋暴起,竟用牙齿死死咬住那箭杆,硬生生将它拔了出来!滚烫的血瞬间涌出,浸透了半截衣袖。
他看也不看,用牙齿撕下一条破布胡乱缠住,继续向上猛爬。
终于翻上寨墙垛口!眼前是混乱的刀光剑影和一张张狰狞扭曲的面孔。
一个凶悍的长毛挺着长矛向他当胸刺来。刘松山几乎是凭着无数次枯燥刺击形成的本能,猛地侧身闪避,手中那柄缺口累累的长矛借着身体扭转的力量,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狠厉,从一个刁钻的角度狠狠捅进了对方的肋下!
滚烫的血喷了他一脸。他来不及抹去,又一个敌人嚎叫着扑到面前。
刀枪的撞击声、垂死的惨叫声、骨骼碎裂的闷响……刘松山如同陷入绝境的困兽,只剩下最原始的劈砍和格挡,每一次挥动长矛都倾尽全力,每一次闪避都关乎生死。
他的号衣早已被血和汗浸透,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
他身边的同袍一个个倒下,哨长也在砍翻两个敌人后,被一杆长矛贯穿了胸膛,血红的眼睛最后瞪了刘松山一眼,轰然倒地。
那一刻,刘松山只觉得一股冰冷的火焰在胸腔里炸开!他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手中的长矛舞得如同疯魔,竟硬生生在敌群中撕开了一个小小的缺口!
血战结束,残阳如血。小小的寨墙内外,尸骸枕藉,断肢残臂随处可见。
刘松山拄着几乎卷刃的长矛,站在一片血泊中,剧烈地喘息着。他的左臂伤口还在渗血,身上添了数道深浅不一的刀口,疲惫如同潮水般要将人淹没。
一个传令兵踉跄着跑来,声音嘶哑地宣布:“哨长阵亡!千总大人令,什长刘松山,暂代本哨哨长之职!整队!”
“哨长?”刘松山有些茫然地抬起头,夕阳刺得他眯起了眼。他看着周围仅存的、个个带伤、目光复杂地望向他的十几个兄弟。
哨长的血仿佛还带着温度,烫在他心上。他没有推辞,也没有豪言壮语,只是用那嘶哑得不成样子的声音,低沉地吼了一句:“活着的,都他娘的给老子站起来!清点家伙什儿!”
这声粗粝的号令,混着浓重的血腥气,宣告着一个老兵踏出了他浴血晋升的第一步。
从此,他肩上扛的,不再只是自己的命。
咸丰七年(1857年),战火依旧炽烈。
刘松山代理哨长早已转正,因作战凶悍、调度有方,又积功升任外委,进而擢升千总。
他不再是那个仅凭血气之勇冲锋的莽夫,血的教训让他明白,光有悍勇,只能做个死得壮烈的卒子。
他开始有意识地观察哨官、营官如何排兵布阵,如何利用地形,如何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抓住那稍纵即逝的战机。
一次追击小股流窜的太平军残部,队伍深入一片崎岖复杂的丘陵地带。
前锋轻进,中了埋伏,被压制在一处狭窄的山坳里,箭矢和火铳弹丸从两侧高地上密集射下,形势危急。
带队的营官一时也有些慌乱。混在队伍中段的刘松山迅速观察四周地形,发现左侧山坡林木相对稀疏,且有一条被雨水冲刷出来的、不易察觉的陡峭沟壑可勉强攀爬。
他立刻奔到营官马前,也顾不上什么礼数,指着那条沟壑急促道:“大人!左侧山梁!
贼寇火力多集中在我正面及右侧,左侧必有疏漏!
请给卑职一队敢死之士,攀此险径,绕袭其后!必可破敌!”
营官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那沟壑陡峭湿滑,布满荆棘乱石,几乎是绝壁,不由得眉头紧锁,迟疑道:“此径险绝,如何攀得?若再损兵折将……”
“大人!前锋弟兄们快顶不住了!”刘松山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卑职愿立军令状!若攻不上去,提头来见!请大人以弓弩、火铳全力压制正面及右侧高地,吸引贼寇注意!”
他眼中燃烧着孤注一掷的光芒,那是在无数生死边缘磨砺出的自信与狠辣。
营官被他的气势所慑,又见前方伤亡惨重,终于咬牙点头:“好!刘千总,本官予你本部精锐三十人!务必成功!全营生死,在此一举!”
刘松山抱拳领命,眼神瞬间变得如同鹰隼般锐利。他迅速点出三十名平日里最为悍勇机敏、身手矫健的老兵,其中几个还是当年在寨墙血战里一起活下来的老兄弟。
没有多余的动员,只有一句嘶哑的低吼:“想活命的,跟老子爬上去!手脚并用,别他娘的出声!” 他身先士卒,像一头敏捷的山豹,手脚并用地扑向那条死亡沟壑。
尖利的岩石划破了手掌和膝盖,荆棘撕扯着衣裤,每一步都险象环生。
身后的老兵们紧紧跟随,咬牙忍耐着伤痛,只听见彼此粗重的喘息和碎石滚落的声音。
他们利用每一处岩石的凹陷、每一丛灌木的掩护,艰难地向上攀爬。
就在山坳里的清军即将崩溃之时,刘松山和三十名敢死之士如同神兵天降,猛地从左侧高地的后方荆棘丛中暴起!
他们浑身是泥浆和血痕,如同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嘶吼着扑向猝不及防的太平军侧背!
刀光闪处,血花飞溅!太平军完全没料到这绝壁之上竟能杀出敌人,侧翼瞬间大乱。正面的清军压力骤减,营官见状,立刻抓住战机,挥动令旗,指挥全军趁势发起猛攻。
腹背受敌的太平军再也支撑不住,顷刻崩溃,被斩杀大半,余者狼狈逃窜。
此役,刘松山以千总之职,临危献奇策,身先士卒攀绝壁,立下扭转战局的首功!
消息传回,不仅营官对他刮目相看,连统领一营的旗官也记住了这个胆大心细、敢打敢拼的年轻千总。
不久,老湘军扩编,急需能独当一面的营官,刘松山的名字被郑重提起。咸丰八年(1858年),一道任命文书送到了他的手中:擢升为老湘军第四旗营官,独领一营!当刘松山接过那枚象征着营官身份的铜制腰牌时,入手冰凉沉重。
他摩挲着腰牌上深刻的字迹,眼前却闪过寨墙血战倒下的哨长、攀爬绝壁时身后兄弟粗重的喘息、还有无数倒在他身前身后的模糊面孔。这腰牌的分量,是用血与命堆砌起来的。
就在刘松山刚刚适应营官身份,踌躇满志之际,一个噩耗如同晴天霹雳般传来:咸丰九年(1859年)初,他素所敬仰的老上司,老湘军的创建者之一,勇猛刚毅的王錱王统领,因积劳成疾,遽然病逝于江西前线军中!
消息传来,整个老湘军大营陷入一片悲恸。刘松山独自一人站在营帐外,望着铅灰色的天空,久久无言。
王錱于他,不仅是提拔他的恩主,更是湘军精神的象征,是他军旅生涯最初也是最明亮的灯塔。
如今灯塔熄灭,前路似乎瞬间晦暗不明。
接替王錱统领老湘营的,是同样以稳健着称的张运兰。
刘松山收拾起悲痛,带着他麾下的第四旗,默默归入张运兰的指挥序列。
他明白,军人以服从为天职,袍泽的血不能白流,脚下的路还得继续用刀枪劈开。
张运兰很快给了刘松山证明自己的机会。
咸丰九年(1859年)夏,老湘营奉命随主力进攻江西重镇景德镇。
此地扼守要冲,太平军依托坚固的城防和城外复杂的水网、窑场废墟层层布防,易守难攻。
清军主力在城外与太平军反复拉锯,伤亡颇重,战事胶着。
张运兰将目光投向了刘松山和他的第四旗。
“松山,”张运兰指着沙盘上景德镇东南角一片由废弃窑场、残破民房和沟渠组成的复杂区域。
“贼寇在此处依托废墟顽抗,阻滞我大军侧翼,久攻不下。此地巷道狭窄曲折,大股兵力难以展开,正需精兵强锐,逐屋争夺,拔掉这颗钉子!本官知你营中多敢战之士,尤擅近身搏杀、巷战攻坚。此任艰巨,非你莫属!”
刘松山凝视着沙盘上那片犬牙交错的区域,眼中并无惧色,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
他抱拳沉声道:“大人放心!卑职第四旗,愿为全军前锋,啃下这块硬骨头!”
翌日拂晓,惨烈的巷战在废弃窑场区打响。这里早已面目全非,残垣断壁构成了天然的迷宫和堡垒,太平军士兵如同鬼魅般潜伏在断墙后、窑洞内、瓦砾堆中,冷枪冷箭防不胜防。
刘松山将全营化整为零,以什为单位,相互掩护,逐屋清剿。他自己则亲率一队最精锐的刀牌手,始终顶在最危险的前锋位置。
战斗异常残酷。在一个狭窄得仅容两人并行的巷道拐角,冲在最前的两名亲兵突然被两侧矮墙上同时刺出的几杆长矛捅穿!
惨叫声中,刘松山目眦欲裂,暴喝一声,不退反进!他左手擎起一面沉重的包铁木盾,硬生生撞开刺来的矛尖,右手腰刀借着冲势,化作一道凌厉的寒光,自下而上斜撩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