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头枯槁的头发纠结着草屑和尘土,凌乱地散在枕上。
身上那件早已看不出颜色的破旧夹袄多处撕裂,露出里面同样破烂的单衣。
脚上那双磨穿了底的破布鞋沾满了干涸的泥浆,脚踝处肿胀得发亮,布满了磨破后又结痂的可怕伤口,有些地方甚至还在渗着淡黄的血水。
一名须发花白的老医官正皱着眉头,小心翼翼地解开芸娘紧握在胸前的拳头。
她的手指因为长久的紧握和寒冷,已经僵硬变形。
老医官费力地掰开她枯瘦的手指,露出了里面紧紧攥着的东西——半块边缘染着暗红血渍、断口锋利的玉镯!
正是当年刘松山掰开的那一半!断口处那抹刺目的暗红,不知是当年刘松山掌心的血,还是她一路紧握、被断口割破自己手指所染。
“嘶……”老医官倒吸一口冷气,轻轻将这半块染血的断玉取出,放在旁边的小几上。
玉石的冰冷触感和那凝固的血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惊心。
就在这时,一阵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猛地停在厢房门口。
门被“哐当”一声推开。刘松山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挡住了门外透进来的光线。他几乎是冲进来的,但当他的目光触及床上那个瘦骨嶙峋、气若游丝的身影时,他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整个人瞬间僵在了原地!
所有的急切、所有的惶恐,在这一刻都凝固成了巨大的、令人窒息的震惊和锥心刺骨的剧痛!
“芸……芸娘?!”他失声低吼,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他踉跄着扑到床前,魁梧的身躯因为巨大的冲击而剧烈颤抖,几乎站立不稳。
他伸出那双曾握刀杀敌、稳定无比的手,此刻却抖得像风中的枯叶,想要去碰触芸娘的脸颊,又在即将触及时猛地停住,仿佛怕自己的触碰会惊碎了这缕微弱的游魂。
他的目光死死锁在她枯槁的脸上,那深陷的眼窝,那毫无血色的嘴唇,那枯草般的头发……这还是当年村口槐树下,那个含泪送别、清秀温婉的芸娘吗?
这分明是被乱世风霜和绝望路途生生摧残殆尽的枯骨!
巨大的悔恨如同汹涌的毒液,瞬间腐蚀了他的五脏六腑!
他想起了十年前村口秋雨中掰断的玉镯,想起了六年前自家破败堂屋里那身刺目的嫁衣和她绝望的眼神,想起了自己那句冰冷绝情的“何以家为”……每一个画面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
他以为自己在为国尽忠,在立不世功勋,却从未想过身后这个女子,是如何用单薄的身躯,在无望的等待和绝望的追寻中,被碾磨得粉身碎骨!
“啊——!”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受伤野兽般的痛苦嘶吼,猛地从刘松山胸腔里爆发出来。
这个在战场上被刀砍箭射都未曾哼过一声的铁汉,此刻再也无法承受这灭顶般的悔恨与心痛,双膝一软,“咚”地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坚硬的青砖地上!
他双手死死抓住床沿,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惨白,额头重重抵在床板上,宽阔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沉闷的、绝望的呜咽。
滚烫的泪水,带着十年征尘的血腥和此刻撕心裂肺的痛楚,汹涌而出,迅速浸湿了床沿的木头。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断肠处!
左宗棠不知何时也来到了厢房门口,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他锐利的目光扫过床上气息奄奄的柳芸娘,扫过小几上那半块染血的断玉,最后落在跪地恸哭、如同崩溃的猛虎般的刘松山身上。
这位以铁石心肠着称的总督,眼神深处也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
他缓缓踱步进来,没有看刘松山,而是对那老医官沉声问道:“人如何?”
老医官连忙躬身回禀:“回大帅,此女气血两亏至极,脏腑皆有劳损,风寒入骨,加之脚踝伤口溃烂,邪毒内侵……能撑到兰州,已是……已是奇迹!若再晚半日,恐神仙难救!如今……凶险万分,急需珍药续命,更要紧的是……是心头那一股气不能散啊!”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刘松山。
左宗棠沉默片刻,目光再次落在那半块染血的断玉上,又看向床上那具被苦难折磨得不成人形的躯体。
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传本督令:用最好的参!最好的药!行辕库藏药材任尔取用!务必把人给本督救回来!”
“是!谢大帅!”老医官连忙应声。
左宗棠的目光这才转向依旧跪在地上、肩背剧烈颤抖的刘松山,声音严厉如刀:“刘松山!”
刘松山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脸上涕泪纵横,混杂着尘土,狼狈不堪,唯有那双通红的眼睛里,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和哀求。
“看看!”左宗棠指着床上的柳芸娘,又指了指几上那半块断玉,语气沉重而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你刘松山是悍将!是忠臣!可你对得起她吗?‘匈奴未灭,何以家为’?霍嫖姚豪气干云,可那是汉家全盛之时!如今我大清内忧外患,平定西北,岂是一朝一夕之功?难道让这样的女子再等十六年?等到白骨露野?!”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般的决断,“忠孝节义!国之四维!此女贞烈如此,十六年苦守,万里寻夫,九死一生!其节可昭日月!其情可动天地!若她今日因你而死,你刘松山纵然封侯拜将,也是千古罪人!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
左宗棠的话语,字字如重锤,狠狠砸在刘松山的心上,将他最后一丝强撑的、名为“大义”的伪装彻底击得粉碎!
他望着床上气若游丝的芸娘,那枯槁的面容,那紧蹙的眉头,仿佛都在无声地控诉着他的绝情。
十六年!十六年的风霜雨雪,十六年的望眼欲穿,十六年的孤苦无依……最终化作这万里黄沙路上的步步血痕!
自己所谓的“忠义”,在这份如山般沉重的苦难和情义面前,显得何其自私!何其渺小!
“大帅!”刘松山猛地挺直了脊背,布满泪痕和血丝的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决绝光芒,他重重地、以头抢地。
“咚”的一声闷响,额头瞬间一片青紫,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标下……恳请大帅成全!标下……要娶她!即刻!就在此地!求大帅……做主!”
左宗棠看着跪在尘埃中、额头青紫一片、眼神却无比坚定的刘松山,又望了一眼床上那在昏沉中似乎因这“娶”字而微微颤动了一下睫毛的柳芸娘,终于缓缓地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又隐含欣慰的神情。
“好!”左宗棠的声音斩钉截铁,回荡在充满药味的厢房里,“此事,本督管定了!”
深秋的洛阳,霜风渐紧,但这座千年帝都却因一场特殊的婚礼而提前点燃了暖意。
陕甘总督左宗棠亲自选定此地,一为交通便利,二为远离前线硝烟,更重要的,是要让这场迟到了十六年的婚礼,办得足够风光,足够震动朝野,以彰朝廷恩德,以慰贞烈之心。
钦差大臣亲自护送、由两宫皇太后和幼帝光绪联名用玺赐婚的懿旨早已八百里加急传遍沿途,洛阳知府更是倾尽全力。
婚礼就设在洛阳城内最负盛名的天官府邸——一座前朝亲王的别苑。
府邸内外张灯结彩,红绸如瀑,从巍峨的门楼一直铺到深深的内院。
宫灯高悬,将雕梁画栋映照得金碧辉煌。
钦差卫队、总督亲兵盔明甲亮,肃立警戒,更添了十二分的威严与隆重。
高朋满座,冠盖云集。
陕甘总督左宗棠一身簇新的仙鹤补服,端坐主婚位,面容肃穆,眼神中却带着难得的温和。
洛阳知府及河南道大小官员、当地名流耆宿,以及刘松山麾下能抽身赶来的将校,济济一堂。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目光聚焦在正堂中央。
大堂正中,高悬着左宗棠亲笔所书的巨大匾额,四个金灿灿的颜体大字在无数红烛的映照下熠熠生辉——精忠节烈!
吉时已到。鼓乐喧天,笙箫齐鸣。
新郎刘松山身着御赐的一品麒麟补服,头戴双眼花翎暖帽。
十年的沙场风霜在他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迹,额角那道刀疤在红烛下依旧醒目。
但此刻,这位令叛军闻风丧胆的“刘老虎”,脸上却不见半分往日的杀伐之气。
他身姿挺拔如松,眼神却异常柔和,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庄重,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他手中紧紧握着那半块贴身珍藏了十六年、早已被体温摩挲得温润的断玉。
红毯尽头,四名盛装的喜娘小心地搀扶着一个纤细的身影,缓缓步入正堂。
新娘柳芸娘,凤冠霞帔,大红的盖头垂落,遮住了她的容颜。
那身嫁衣,正是当年她在湘阴小屋中一针一线缝制、又绝望地拆开收起的水红细布所改。
在总督府医官和嬷嬷们的精心调理下,她虽依旧清瘦得令人心疼,但已不再是兰州行辕里那副枯槁濒死的模样。
步伐虽因脚踝旧伤未愈而略显虚浮迟滞,却每一步都走得无比坚定。
透过盖头下方微微晃动的流苏缝隙,她能看到脚下延伸的、柔软厚实的红毯,能看到两旁无数华服宾客模糊的身影,能感受到无数道或好奇、或惊叹、或祝福的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
这一切,都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美好得不真实。
唯有手心传来的那半块断玉冰凉而熟悉的触感,提醒着她这一切的真实。
那是她的半块,断口处似乎还残留着当年他掌心的温度和他划破手指留下的血痕。
“一拜天地——!”司仪官洪亮悠长的声音响彻华堂。
刘松山与柳芸娘并肩而立,对着门外苍茫的天空和厚重的大地,深深躬身下拜。
这一拜,拜的是乱世之中,命运的无常与坚韧。
十六年的天各一方,十六年的生死守望,多少烽烟血泪,尽在这一躬之中。
“二拜高堂——!”
两人转向主婚位上的左宗棠。左宗棠正襟危坐,肃然受礼。
刘松山与芸娘再次深深拜下。
这一拜,拜的是总督如山般的恩德与成全,拜的是那道跨越千山万水的圣旨,拜的是那将贞烈之名昭告天下的恩典。
“夫妻对拜——!”
刘松山缓缓转过身,面对着咫尺之遥、盖着红盖头的妻子。
他的动作变得异常轻柔,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他微微倾身,目光透过流苏的缝隙,似乎想看清盖头下的容颜。
芸娘也盈盈下拜,纤细的脖颈弯出一道柔美的弧度。
就在两人缓缓对拜的刹那,或许是动作牵动了芸娘脚踝的旧伤,她身体微微一晃。
刘松山反应极快,几乎是下意识地、极其自然地伸出手臂,稳稳地、极其轻柔地托住了芸娘的手肘。
隔着厚厚的嫁衣,那小心翼翼呵护的力道,却清晰地传递了过去。
这一个细微的动作,比千言万语更重!十六年的亏欠,十六年的愧疚,十六年的相思,都融在这无声的搀扶之中。
盖头之下,芸娘的眼眶瞬间湿热。
她能感受到那只托住自己手臂的大手,粗粝、温暖而坚定,带着熟悉的、令人心安的力度,那是她梦中无数次渴望的依靠。
一滴滚烫的泪,无声地滑落,滴在嫁衣繁复的刺绣上,洇开一小团深红。
“礼成——!送入洞房——!”司仪高亢的声音带着由衷的喜气。
欢呼声、祝福声、鼓乐声瞬间如同潮水般爆发出来,淹没了整个天官府邸。
彩纸金屑漫天飞舞,映着满堂红烛,璀璨如星河。
洞房内,红烛高烧,暖意融融。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和一种名为“合欢”的香饼燃烧的甜暖气息。
龙凤呈祥的锦帐低垂,绣着百子图的被褥铺陈得整整齐齐。
刘松山轻轻关上房门,隔绝了外面喧嚣的声浪。
洞房内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红烛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和他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他走到床边,看着端坐在床沿、依旧盖着红盖头的妻子,喉头滚动了一下,竟感到一丝前所未有的紧张,甚至比当年第一次提刀冲阵还要局促。
他深吸一口气,拿起旁边托盘上的秤杆,手竟微微有些发抖。
他屏住呼吸,用秤杆末端,极其小心、极其缓慢地挑起了那方大红的盖头。
盖头缓缓滑落。
烛光下,一张清丽而苍白的脸庞显露出来。
岁月和苦难在她脸上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痕迹,眼角的细纹清晰可见,皮肤也失去了少女时的饱满光泽。
然而,那双眼睛,那双曾无数次出现在他梦中、此刻正盈盈望着他的眼睛,却依旧清澈,如同秋日最深沉的潭水,里面盛满了太多太多复杂难言的情感:
有历经磨难的沧桑,有死里逃生的余悸,有夙愿得偿的如释重负,有面对眼前人时无法掩饰的温柔,还有一丝……一丝小心翼翼的、仿佛害怕再次失去的脆弱。
四目相对,时光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十六年的漫长光阴,十六年的血泪相思,十六年的愧疚与等待,都在这无声的对视中汹涌澎湃。
“芸娘……”刘松山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他艰难地开口,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我……我对不起你……”
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这最沉重、也最苍白的一句。
巨大的悔恨再次攫住了他,堂堂七尺男儿,面对这双眼睛,竟再次有落泪的冲动。
芸娘没有说话。她只是那样深深地望着他,望着这张被风霜刀剑刻下无数印记、却依旧刻在她灵魂深处的脸庞。
然后,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一只手。那只手,枯瘦,指节因长年的劳作和那场艰难的跋涉而有些变形,布满了细小的疤痕和老茧。
她颤抖着,伸向自己霞帔的内襟。
刘松山屏住呼吸,不解地看着。
芸娘摸索着,从贴身的衣物里,极其珍重地取出一样东西。
不是玉镯,而是一方折叠得整整齐齐、边缘已经磨得起毛的旧布帕。
布帕的颜色早已洗褪发白,看不出原本的质地,唯有一点刺目的、洗刷过无数次却依旧顽固存在的暗红污渍,如同烙印般留在帕子中央。
她将旧布帕小心翼翼地摊开在掌心,递到刘松山面前。
烛光下,那点暗红如同凝固的血泪。
刘松山的目光落在那方旧帕上,浑身剧震!他认出来了!
那是咸丰三年秋,湘阴村口老槐树下,他掰断玉镯时,掌心被锋利断口划破涌出的鲜血!
当时他浑不在意,是芸娘流着泪,掏出自己随身的手帕,不顾污秽和血腥,死死按住了他的伤口!
就是这方帕子!十六年了!她竟然……竟然一直贴身藏着?!带着他当年的血!
“你……”刘松山的声音彻底哽住,巨大的震撼和心痛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猛地抬头,再次看向芸娘的眼睛。芸娘依旧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中没有怨怼,没有责备。
只有一片历经劫波后的、近乎悲悯的平静,和一种无声的、穿越了十六年血火风霜的确认——她认得他,认得他的一切,包括他当年的血,她从未忘记,从未放弃。
这一刻,所有的言语都失去了意义。十六年的等待与追寻,十六年的愧疚与亏欠,十六年的战火与分离……
都在这方染血的旧帕面前,在这双沉静如水的眼眸注视下,土崩瓦解,化作汹涌澎湃的情感洪流!
刘松山再也无法抑制,他猛地向前一步,张开双臂,将这个饱经苦难、瘦骨嶙峋却重逾千钧的身体,紧紧地、紧紧地拥入怀中!
那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仿佛要将这十六年错失的光阴都弥补回来!
他的脸颊埋在她带着淡淡皂角清香的发间,滚烫的泪水终于汹涌而出,濡湿了她的鬓角,也灼烫着她的肌肤。
芸娘的身体在他怀中先是微微一僵,随即彻底放松下来,仿佛漂泊了十六年的孤舟终于靠岸。
她没有哭出声,只是伸出同样枯瘦的手臂,轻轻环住了他宽阔却微微颤抖的脊背,将脸深深埋在他坚实的胸膛前。
温热的泪水,也无声地浸透了他胸前那象征着一品武官荣耀的麒麟补服。
两颗饱经沧桑、伤痕累累的心,在迟到了十六年的洞房花烛夜,在红烛泪眼的无声见证下,终于紧紧相贴,彼此慰藉着那些无法言说的痛楚和失而复得的巨大悲欣。
窗外,洛阳城的夜空中,不知何时飘起了细碎的雪花,无声地落在庭院里刚刚挂起的红绸上,红白相映,清冷又温暖。
更深露重,洞房内的红烛依旧高燃,烛泪无声地堆积、流淌,如同凝固的时间长河,静静地诉说着一段关于等待、追寻、忠贞与救赎的传奇。
这一夜,迟来了十六年,却终于照亮了乱世烽烟中,两颗孤寂守望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