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兰州机器局(1 / 2)

陕甘总督行辕深处,烛火被窗外灌入的夜风拉扯得忽明忽灭,在青砖地上投下巨大而摇曳的影子。

左宗棠背对着门口,凝神望着墙上悬挂的一幅巨大舆图,西北那片广袤而颜色深重的疆域,仿佛吸走了屋中所有光亮。

他身形挺拔如松,即便是这般静立,也自有一股沉凝如山的威势弥漫开来。

“兰州……”他低沉的嗓音打破了沉寂,手指在舆图上那个小小的圆点上用力一敲,指关节微微泛白,“非兰州不可!”

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巨石砸进厅堂角落凝滞的池水中。

围坐的几位幕僚、官员面面相觑,脸上都浮起焦灼与不赞同。

一个须发花白的老幕僚终于按捺不住,拄着拐杖颤巍巍站起身,声音里带着恳切:

“大帅明鉴!兰州远在西北腹地,山重水复,路途艰难百倍于西安!那机器局所需,皆是笨重无比的西洋铁器,动辄数千斤、上万斤,如何运得进去?西安尚有渭河、黄河水运可借几分力,纵有陆路,也短了数百里。此乃…此乃徒耗国力,空费粮饷啊!”

“是啊,大帅,”另一位官员也急忙附和,语气急促,“

西征军饷已然吃紧,若再将这机器局设于兰州,转运靡费之巨,恐非朝廷所能承受。

况且,时间不等人,阿古柏逆贼盘踞新疆,气焰日炽,若因转运延误,致使西征受阻,这…这责任…”

左宗棠缓缓转过身。烛光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颧骨高耸,眼窝深陷,一双眸子却锐利如鹰隼,扫过众人时,那份久居上位、执掌生杀的气度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他嘴角紧抿,绷成一条坚毅的直线。

“林文忠公湘江夜话之托付,诸位可还记得?”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敲在每个人心头。

林则徐——这个名字本身就是一个沉甸甸的符号,代表着这片疆土不容分割的意志。

厅堂里瞬间落针可闻,方才的议论声戛然而止,只余下烛火偶尔爆裂的细微噼啪。

左宗棠的目光穿透众人,仿佛望向二十年前那个湘江之畔的月夜,望向那位谪戍伊犁、忧心如焚的前辈。

“彼时林公拳拳之心,所虑者,岂止陕甘?是万里西陲!是祖宗疆土!是后世子孙能否昂首立于这片土地之上!”

他向前一步,逼人的气势令前排几人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机器局若置于西安,固是便利我等。然其产出枪炮、弹药、机器,只为陕甘所用乎?非也!它将是钉进西域的一颗钉子!是收复新疆、震慑沙俄的根基!它必须在兰州!唯有在此,方能源源不断,直抵前线!此乃百年大计,非一时便利可较!”

他猛地一挥手,宽大的袍袖带起一股劲风:“靡费?延误?比起西陲沦丧、国门洞开,这点代价,算得了什么!此事已决,毋庸再议!”

掷地有声的话语在厅堂内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幕僚们噤若寒蝉,无人再敢出声。

那舆图上“兰州”二字,在左宗棠决绝的目光下,仿佛被赋予了滚烫的温度,也烙上了不可动摇的宿命。空气凝滞了,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和烛火不安的跳动。

长江如一条暴躁的土黄色巨龙,在盛夏骄阳的炙烤下翻滚奔涌。

浑浊的浪头挟着上游冲刷而下的泥沙和断枝残木,狠狠撞击着江岸,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咆哮。

汉口码头,平日里的喧嚣鼎沸被一种异样的凝重所取代。

巨大的趸船旁,几条特制的加厚木驳船吃水极深,粗大的缆绳绷得紧紧的,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船上,是胡雪岩此行押运的核心——来自上海洋行和江南制造总局的“家底”:庞大的蒸汽机机身、沉重的冲压底座、粗长的炮管钢坯、成箱的精密车床部件……

这些来自遥远泰西的工业筋骨,在长江浩荡的水汽中沉默地堆积着,闪烁着冰冷而陌生的金属幽光。

胡雪岩一身深蓝色细布长衫,站在趸船跳板旁,脸色比往日更显苍白,颧骨下透着长途奔波积累的暗影。

他眯着眼,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驳船上每一个关键部件捆绑的绳索、垫衬的草席和圆木。

汗水顺着他清瘦的鬓角滑落,在下颌处汇成细小的溪流,他也顾不得擦拭。

身边,是周宽世特意从自己亲兵营中挑选出来的把总王铁柱,一个脸膛黝黑、身材敦实、目光沉稳如铁的汉子,正带着几十个精壮的湘勇,如同工蚁般沉默而高效地穿梭于驳船与岸边堆场之间,指挥着最后的加固和清点。

“胡大人,”王铁柱抹了一把额头的汗,声音洪亮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这老天爷,怕是要变脸。”

他抬头望了望西边天际,那里正有一片浓重如墨的乌云迅速堆积、翻卷,像一头择人而噬的巨兽正悄然逼近。

胡雪岩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心头猛地一沉。那乌云翻滚的速度快得惊人,边缘被尚未完全隐去的夕阳勾勒出狰狞的金边。

江面上的风陡然变得狂乱起来,带着一股腥湿的水汽扑面而来,卷起地上的尘土和碎屑,打在脸上生疼。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骤然喧嚣的风声:

“王把总,传令各船!加缆!所有关键机件,特别是那几台锅炉和蒸汽机,再上两道铁箍!加固垫木!人不够,就从岸上再调!要快!”

他的语速极快,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告诉弟兄们,今日若能平安过江,每人加赏五两银子!若有一件东西掉进这江里喂了龙王,我胡雪岩第一个跳下去捞!”

“得令!”王铁柱一抱拳,黝黑的脸膛上闪过一丝狠厉,转身便如猛虎般冲了出去,粗犷的吼声瞬间压过了风声:

“都听见胡大人的话了?!加缆!加固!手脚麻利点!赏钱就在前面,可别让龙王抢了先!”

命令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整个码头瞬间爆发出更大的能量。

吆喝声、铁链摩擦木头的刺耳声、重物落地的闷响交织在一起。

湘勇们赤着膊,古铜色的肌肉在昏暗的天光下贲张,绳索在他们粗粝的手掌中急速滑动,勒出血痕也浑然不觉。

粗大的缆绳被绞盘一圈圈收紧,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草席、麻袋、圆木被疯狂地塞进各个缝隙,加固着那些价值连城的钢铁骨架。

风越来越急,吹得人几乎站立不稳。江面上的浪头骤然拔高,不再是此前的奔涌,而是变成了一座座移动的、浑浊的黄色小山,带着摧毁一切的蛮力,狠狠砸向驳船。

船身在浪涛中剧烈地颠簸、摇摆,如同狂风中的落叶。

固定货物的绳索被巨大的力量拉扯着,发出濒临断裂的呻吟。

“轰隆!”一声炸雷撕裂了昏沉的天幕,惨白的电光瞬间照亮了江面上翻滚的浊浪和驳船上人们惊惶的脸。

紧接着,瓢泼大雨如同天河决堤,毫无征兆地倾泻而下。

密集的雨点砸在江面、船身和人的身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哗哗巨响,视野瞬间被一片白茫茫的水幕吞噬。

“稳住!抓紧!”王铁柱的吼声在风雨雷电的合奏中显得无比渺小。

他死死抱住舵楼旁一根粗大的桅杆,双脚如同生根般钉在剧烈摇晃的甲板上,雨水顺着他刚毅的脸庞冲刷而下。

灾难在暴风雨最狂烈的顶点降临。

一声令人心悸的、如同巨木断裂般的“咔嚓”巨响,压过了所有的风雨声!

靠近船尾的一条驳船,在侧面一道排山倒海的巨浪冲击下,船身猛地向一侧倾斜到可怕的角度。

固定一台沉重镗床底座和几箱精密齿轮的粗缆绳,在极限的拉扯下,终于发出一声悲鸣,齐刷刷崩断!

那重逾数千斤的镗床底座如同挣脱束缚的巨兽,在倾斜的甲板上轰然滑动、翻滚!

它蛮横地撞开沿途所有试图阻挡的杂物和圆木,带着一往无前的毁灭气势,狠狠撞向船舷!

“轰——哗啦!”

厚实的船舷木板如同纸糊般被撕裂开一个巨大的豁口!浑浊冰冷的江水如同找到了宣泄的通道,疯狂地倒灌而入!

被撞碎的齿轮箱翻滚着,无数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大小不一的齿轮如同天女散花般飞溅出来,滚落甲板,在积水中打着旋,旋即被汹涌灌入的江水无情地吞没!

“船要沉了!”绝望的嘶喊在风雨中响起。

“快!堵住缺口!”王铁柱目眦欲裂,如同受伤的雄狮般咆哮着,第一个扑向那喷涌着江水的破洞。

冰冷的江水瞬间没过了他的腰际。几个反应过来的湘勇也红着眼,抱起能找到的一切——草席、麻袋、甚至自己的身躯,不顾一切地扑向那个吞噬生命的黑洞!

胡雪岩站在相邻的驳船上,隔着白茫茫的雨幕,清晰地看到了这一幕。

冰冷的雨水浇透了他的衣衫,寒意直透骨髓。

他死死盯着那些在浑浊江水中沉浮、迅速消失的齿轮——那是机器的关节,是运转的命脉!

每一枚的损失,都是未来兰州机器局难以弥补的创伤,都是左帅大业上的一道裂痕!一股难以言喻的绞痛攫住了他的心脏,远比冰冷的雨水更让他感到刺骨的寒冷。

他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

损失已成定局,而前方的路,比这狂暴的长江更加叵测难行。

襄阳城外的汉水码头,空气中弥漫着劫后余生的沉重和挥之不去的淤泥腥气。

从长江九死一生挣扎出来的船队,如同搁浅的巨鲸,伤痕累累地停泊在岸边。船体上遍布着碰撞的凹痕、刮擦的深沟,还有那条被镗床撞开的、用木板和麻袋草草堵住的狰狞豁口,无声地诉说着那场风暴的残酷。

王铁柱带着手下湘勇,正咬着牙将船上残存的机器设备一件件艰难地挪上岸。

每个人的动作都透着一股透支般的疲惫,脚步沉重地陷在泥泞的河滩里。

胡雪岩站在码头上,脸色比在汉口时更加灰败,仿佛大病初愈。

他面前摊开着一本厚厚的清单,墨迹被雨水和汗水晕染开一片片模糊的墨团。

他手中那支紫毫笔悬在半空,微微颤抖着,却迟迟无法落下。

笔尖凝聚的墨汁终于承受不住重量,“啪嗒”一声滴落在“精密齿轮(英制)”那一栏后面,迅速洇开一团更大的墨迹。

他闭了闭眼,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最终用尽全身力气,在那团墨迹旁,颤抖着写下两个沉重如铅的字:沉江。

写罢,他猛地将笔掷开,仿佛那笔杆烫手。紫毫笔在泥地上滚了几圈,沾满污秽。他深吸了一口带着水腥味的空气,强迫自己将目光从清单上移开,投向眼前这蜿蜒西去的汉水。

河水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浑浊的黄绿色,看似平缓,水面下却暗藏着无数漩涡和潜流,河床上嶙峋的礁石如同潜伏的恶兽獠牙。

“换船。”胡雪岩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疲惫,“吃水深的江船到此为止。

找本地最好的‘歪屁股’(一种平底浅水船),船老大要熟谙水道,人手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