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元年深秋,北京城早早浸透寒意。紫禁城养心殿东暖阁内,龙涎香沉郁的气味凝滞着,几乎压得人喘不过气。
巨大的铜壶滴漏执着地记录着时辰,水滴落下,嗒、嗒、嗒……每一声都敲在殿中诸臣紧绷的心弦上。
年轻的皇帝光绪端坐于御座之上,面色苍白,稚气未脱的眉宇间锁着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沉重,目光茫然地掠过阶下肃立的衮衮诸公,
最终落在御案上一份摊开的折子上——那正是李鸿章关于“暂弃新疆,专注海防”的万言奏议,墨色浓重,字字如刀,将大清疆域划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诸位爱卿,”光绪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打破令人窒息的寂静。
“李中堂所奏,事关国本。海防、塞防,孰轻孰重?今日,务要议个明白出来。”
空气仿佛被无形的重锤敲打了一下,嗡嗡作响。
所有目光,或明或暗,齐刷刷投向御座右下首那位身着簇新一品仙鹤补服的身影——直隶总督、北洋大臣李鸿章。
他面如冠玉,气度雍容,手中那把素面象牙骨的折扇微微摇动,扇面上隐约可见精细勾勒的北洋水师舰船草图,在这肃杀殿宇中显得格外从容,甚至透着一股成竹在胸的疏离。
“臣启陛下,”李鸿章趋前一步,声音清朗平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盖过了滴漏的声响。
“当今天下,变局之烈,亘古未有。泰西诸国,恃其船坚炮利,横行四海,觊觎我中华之心,昭然若揭。东南万里海疆,门户洞开,实为我朝心腹大患!”
他手腕轻转,折扇“唰”地一声展开,那几艘墨线勾勒的舰船图样清晰地呈现在众人眼前,如同他心中早已锚定的蓝图。
“筹建新式水师,购置铁甲巨舰,巩固海防,此乃刻不容缓之第一要务!需举国之力,倾注于此。”
折扇在他手中稳定地轻摇,像一面无形的旗帜,昭示着他所代表的那个世界——钢铁、蒸汽、深不可测的海洋。
他话锋一转,语气骤然变得沉痛而锋利,目光有意无意地扫向殿门方向,仿佛在等待一个注定到来的反驳:
“至于新疆……万里穷荒,戈壁流沙,人烟稀少,岁岁糜费朝廷数百万两饷银,犹嫌不足!阿古柏窃据已久,俄人虎视眈眈。此等化外不毛之地,纵使劳师糜饷,勉强收复,亦不过悬军绝域,终成朝廷累赘,徒耗国帑,于社稷何益?何如移此巨饷,以固海防根本?一舰之费,可抵塞外十年之用矣!”
“化外不毛之地”几个字,如同冰冷的铁钉,狠狠楔入殿中凝重的空气里。
几位老成持重的军机大臣不易察觉地微微颔首,深以为然;角落里的翁同龢眉头紧锁,嘴唇翕动,终究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海防的呼声,挟着鸦片战争后数十年的屈辱和恐惧,早已在帝国中枢悄然占据了上风。
李鸿章的声音在殿宇的梁柱间回荡,描绘着海上巨舰的森然轮廓,那钢铁的冰冷似乎已穿透空气,渗入每个人的骨髓。
殿内一时只余下他话语的余音和铜壶滴漏那催命般的“嗒嗒”声。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几乎要凝固成实质时,殿外廊下,忽然响起一阵沉重而略显滞涩的脚步声。
那声音异常突兀,踏碎了殿内精心维持的平衡。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牵引过去,连御座上的光绪帝也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背脊。
一个身影出现在殿门口,逆着门外深秋灰白的天光,轮廓显得格外嶙峋、刚硬。他并未穿着华贵的朝服,一身半旧的靛蓝色棉布行装,外罩一件洗得发白的玄色马褂,袍角沾着几处难以洗净的、属于西北戈壁的黄尘。
风霜在他脸上刻下了极深的印记,沟壑纵横,面色是久经日晒后的黑黄,更透着一层掩不住的疲惫与病态的灰败。
唯有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目光却如鹰隼般锐利,带着一种刚从血火硝烟中淬炼出来的凛冽锋芒,缓缓扫过殿中诸人,最后定格在御座之上。
陕甘总督、钦差大臣督办新疆军务,左宗棠。
他刚刚平定了那场席卷陕甘、震动朝野的回民大乱,征尘未洗,便奉诏星夜兼程,驰返京师。
“臣左宗棠,叩见皇上。”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长途跋涉的干涩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喘息,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殿宇。
他一丝不苟地行下大礼,动作间带着久经沙场的军人特有的刚劲。
光绪帝的声音带着一丝少年人难以掩饰的急切:“左卿平身。一路劳顿,辛苦了。塞防之事,卿久历戎行,必有灼见。”
左宗棠谢恩起身。
他没有立即开口,只是挺直了那并不魁梧却仿佛蕴藏着千钧之力的脊梁。
他的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冷电,越过殿中诸公,径直落在李鸿章脸上。
方才那些“化外不毛”、“徒耗国帑”的论断,显然已一字不漏地钻入他的耳中。
“李中堂高论,”左宗棠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石相击,砸在殿内金砖地上。
“言新疆为‘化外不毛之地’,为‘累赘’,‘徒耗国帑’?”
他微微一顿,胸膛起伏了一下,似乎在压抑着什么,那沙哑的嗓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悲怆的激愤,“此乃大谬!”
这断喝如同平地惊雷,震得殿内嗡嗡作响。
几位老臣惊得身子一颤。李鸿章脸上的从容瞬间凝固,折扇停在了胸前,眼神锐利如针地刺向左宗棠。
左宗棠全然不顾那针锋相对的目光,他猛地一撩袍襟,竟从怀中郑重地捧出一个物件。
那是一个尺余见方的黄杨木匣,木质普通,做工粗朴,匣盖上甚至留着几道深刻的刀痕和沙砾摩擦的印记,显是经年累月随军辗转的旧物。
他双手捧着木匣,如同托着千钧之重,一步步稳稳走向御阶之下。
“陛下!”左宗棠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他双手捧着那粗糙的黄杨木匣,如同托着千钧之重,一步步稳稳走向御阶之下。
在距离御座数步之遥处,他猛地停住脚步,深吸一口气,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仪式感。他“咔哒”一声掀开了木匣的铜扣。
殿内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小小的木匣上,连光绪帝也下意识地向前倾了身子。
木匣开启的瞬间,没有珠光宝气,没有奇珍异玩。
只有一片干燥、粗砺、带着西北戈壁特有苍凉气息的沙土,在殿内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黯淡的浅黄褐色。
左宗棠手臂用力一倾——哗啦!
匣中的沙土如同决堤的浊流,倾泻而出,瞬间在光洁如镜的御阶金砖上铺开一小片刺目的黄沙之地。
几粒沙砾甚至顽皮地跳跃着,滚落到光绪帝龙袍的下摆边缘。
“陛下请看!”左宗棠的声音如同裂帛,带着风刀霜剑磨砺出的金石之音,在这死寂的殿堂中轰然炸响,震得梁上微尘簌簌而下。
他枯瘦的手指直直指向阶下那片突兀的沙土,指尖因用力而微微颤抖。
“此土,取自嘉峪关外!取自哈密城头!取自天山古道!”
他的目光灼灼,仿佛能穿透殿宇的穹顶,看到那万里之外的瀚海孤城、雪岭雄关。
“这每一粒沙下,都浸透了我汉家将士的血!都掩埋着张骞的使节杖痕!都烙印着班超的定远雄心!都回响着大唐安西都护府的号角!此乃我华夏列祖列宗披荆斩棘、浴血开拓之汉唐故土!”
他的声音陡然转为沉痛而凌厉,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打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
“李鸿章言弃之如敝履?试问!若弃此新疆万里河山,则我屏障尽失!关外蒙古诸部,顿失依托,如同断臂残肢,何以自存?届时,强俄铁蹄自西北长驱直入,浩罕、阿古柏之流趁火打劫,甘陕危矣!甘陕一失,则中原门户洞开,京畿重地,顿成前线!陛下试想,卧榻之侧,岂容豺狼酣睡?京师之安,系于西北一隅之存亡!此非危言耸听,乃千古不易之至理!”
他环视殿内,目光如炬,扫过一张张或惊愕、或沉思、或漠然的脸庞:
“今日若弃新疆,无异于自毁长城!他日九泉之下,我等有何面目,去见卫青、霍去病?去见那些埋骨黄沙、只为‘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的列祖列宗?!”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一种椎心泣血的苍凉,在空旷的大殿里激起令人心悸的回响。
那回音撞击着雕梁画栋,仿佛无数先贤英魂在无声地呐喊。
阶下那片粗粝的沙土,在死寂中仿佛拥有了生命,无声地诉说着千年的血性与坚守。
“好一个‘汉唐故土’!”一声清冷如冰刃的嗤笑突兀地切断了那悲壮的回响。李鸿章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随即恢复了那副掌控全局的从容。
他手中的折扇“唰”地一声再次展开,扇面上那几艘精心勾勒的舰船图样,此刻在殿内烛火映照下,泛着冷硬而遥远的光泽,与他唇边那抹讥诮的笑意形成诡异的反差。
“左季高,”他直呼左宗棠的表字,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钻入每个人的耳膜。
“你口口声声‘汉唐故土’,‘列祖列宗’……情怀可嘉。”
他微微一顿,语气陡然变得尖锐如针,“然则治国平天下,岂能仅凭一腔孤勇与陈腐旧梦?你只看到沙土下的枯骨,可曾睁眼看看这煌煌殿宇之外的世界?”
他手腕一抖,折扇轻摇,那几艘墨线勾勒的舰船仿佛随时要破纸而出,驶向惊涛骇浪:
“英吉利巨舰叩关,炮火撕裂虎门;法兰西铁甲横行,兵锋直指津沽!此乃切肤之痛,亡国之危!就在眼前!”
他猛地踏前一步,气势逼人,目光如电直刺左宗棠。
“新疆纵是故土,然万里悬隔,戈壁流沙,人丁稀少,物产瘠薄,岁岁耗费朝廷倾国之力维系!反观东南膏腴之地,乃我赋税根本,万民所系!如今强敌环伺于海疆,我水师朽烂,炮台陈旧,如何御敌于国门之外?一旦海疆有失,财源断绝,纵有万里西域,亦不过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你所谓的‘屏障’,在西洋巨炮之下,顷刻间便成齑粉!此非妇人之仁,实乃不识时务、因小失大之愚忠!”
“愚忠”二字,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掷向左宗棠。
殿内气氛降至冰点,几位倾向海防的官员脸上露出深以为然的神色,微微颔首。
连御座上的光绪帝,眼中也闪过一丝迷茫与动摇,稚嫩的目光在那片刺目的黄沙和李鸿章扇面上冰冷的舰船图样之间游移不定。
海风似乎裹挟着咸腥的铁锈味,透过殿宇无形的缝隙吹了进来,压过了西北沙土的干燥气息。
“你…咳咳…咳咳咳……”左宗棠胸膛剧烈起伏,仿佛被那“愚忠”二字狠狠击中,一股难以遏制的腥甜直冲喉头。
他猛地抬手掩住嘴,试图压下那汹涌的咳意,然而那咳嗽如同决堤的洪水,一声紧似一声,沉闷而撕心裂肺,瞬间打破了大殿的死寂。
那声音带着一种肉体被强行撕裂的痛苦,震得他瘦削的双肩剧烈地颤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