笫37章 掌灯夜行(2 / 2)

“光弱如豆,仅照方寸,四壁幽暗如故。” 左宗棠如实回答。

慧明禅师微微颔首,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沉甸甸的石子投入左宗棠翻腾的心海:

“是灯暗耶?是室暗耶?光虽弱,照一隅则一隅明。若因惧暗而不燃灯,则室永暗。季高,你之惑,如问此灯:燃之,光弱,恐不能尽照;不燃,则永堕黑暗。然则,燃否?”

禅房内死寂一片,唯有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左宗棠如遭雷击,怔立当场。老僧的话语,如同拨云见日的利剑,瞬间刺穿了他心中迷雾般的纠结。

是的,西北便是那无边黑暗中的一隅!李鸿章欲保东南之“明”,而弃西北于彻底黑暗,殊不知黑暗蔓延,终将吞噬所有光明!

阿古柏、沙俄便是那吞噬光明的魔影。他左宗棠,便是那执灯者!

此灯或许微弱,或许只能照亮天山南北一隅,或许燃灯者终将与灯同烬,但若惧此而不燃,则华夏西北将永沦黑暗,再无重见天日之时!屏藩尽失,腹心何安?

他抬棺,抬的不是个人的生死,而是为这沉沦黑暗的一隅,强行点燃一盏不灭的灯火!

纵焚身碎骨,亦要在这绝域之中,烧出一个光明的未来!至于后世评说,千秋功罪,在点燃灯火的这一刻,已无足轻重。

“师父……” 左宗棠的声音带着一种剧烈的颤抖,那并非恐惧,而是淤塞顿开的激荡,“宗棠……明白了!”

他对着老僧,再次深深一揖,这一次,腰背挺得比任何时候都要直,仿佛卸下了万钧重担,只剩下一往无前的纯粹。

他没有再多言,转身大步离开禅房,推开院门,午后炽烈的阳光扑面而来,刺得他微微眯起了眼。

方才禅房中的阴郁、挣扎、自我拷问,如同被这万丈光芒瞬间蒸发。他翻身上马,动作利落得不像一个年逾花甲的老人。

“回府!” 他对等候的亲兵低喝一声,声音沉稳有力。

马蹄再次踏响青石板路,这一次,蹄声不再孤寂彷徨,而是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的坚定节奏,如同战鼓擂响,敲碎了京城的慵懒午后。

阳光将他挺直的背影拉得很长,投在湿润的街面上,像一柄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直指西方。

钦差行辕设在原陕甘总督衙门,此刻已成了整个西北乃至帝国瞩目的风暴中心。巨大的舆图挂满了墙壁,从河西走廊的每一处关隘,到天山南北的荒漠绿洲,山川河流,城池部落,尽收眼底。

空气中弥漫着墨汁、汗水和紧张的气息,文吏抱着成捆的文书卷宗穿梭如织,脚步匆匆;

身着号衣的传令兵进进出出,带起一阵阵裹挟着尘土的风;各营将官齐聚一堂,甲胄铿锵,争论声、禀报声、算盘珠子的噼啪声、地图上沙盘推演的兵棋碰撞声,交织成一曲庞大而焦灼的战前交响。

左宗棠端坐正堂主位,一身半旧的棉布袍子,与满堂顶戴花翎、锦绣官袍显得格格不入。

他面容清癯,眼窝深陷,唯有一双眸子亮得惊人,像沙漠夜空里的寒星,扫视着眼前的一切。

连日的不眠不休,在他脸上刻下更深的疲惫纹路,但那股精神却如同绷紧的弓弦,锐利而危险。

“大帅!兰州府库报,现存粮秣仅够三万大军支撑一月!后续转运,道路艰难,车马不足,杯水车薪啊!”

负责粮台的官员声音带着哭腔,额头上全是汗珠,捧着的账册仿佛有千斤重。

“大帅!肃州道急报!哈密回王伯锡尔遣使告急,阿古柏前锋已破鄯善,兵锋直指吐鲁番!伯锡尔恳请天兵速救!”

一名风尘仆仆的信使单膝跪地,双手高举染血的告急文书。

“大帅!刘锦棠刘军门所部已抵凉州,然军械老旧,枪炮锈蚀,弹药奇缺!将士们手中家伙,恐难挡贼寇洋枪快炮!”

一位湘军老营的统领声音洪亮,带着愤懑和不平。

“大帅!户部咨文又到!言及海防吃紧,西征协饷……恐只能先拨三成……”

掌管钱粮的幕僚小心翼翼地呈上一份公文,声音细若蚊蚋。

坏消息如同冰雹,劈头盖脸砸来。粮饷、军械、敌情、掣肘……每一件都足以压垮一支大军的脊梁。

堂下众将幕僚的目光,或焦灼,或忧虑,或愤慨,或绝望,齐刷刷聚焦在主位之上那个枯瘦的身影上。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左宗棠端坐如山。他枯瘦的手指轻轻敲击着硬木椅的扶手,发出笃、笃、笃的轻响,节奏平稳,竟奇异地压下了堂内的嘈杂。

这声音,像定海神针,更像他心中那口紫檀棺木在无声叩击着大地的回响。

他没有看粮台的账册,没有接那染血的告急文书,也没有理会户部的催命咨文。

目光缓缓扫过堂下每一张面孔,最后落在那幅巨大的西北舆图上,落在“玉门关”三个朱砂小字之上。

那目光沉静如渊,深不见底,却又仿佛蕴藏着即将喷发的熔岩。

“粮秣不足?” 他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所有喧嚣,带着一种奇异的、冰冷的镇定。

“传令各州县,开常平仓、义仓!传檄陕甘晋豫大小商帮,凡运粮一石至关外指定粮台者,除照价给付,另加‘屯垦执照’一份,许其于收复之地优先择荒开垦,十年免赋!”

此令一出,满堂皆惊!开仓已是破例,以未来收复之地的土地为诱饵激励商贾运粮,更是前所未有的大胆!这无异于将尚未到手的疆土提前押注!粮台官员张大了嘴,一时忘了言语。

“军械老旧?” 左宗棠的目光转向那湘军统领,嘴角竟扯出一丝近乎冷酷的弧度。

“传令兰州制造局,工匠三班轮作,昼夜不息,修复旧械,赶造抬枪土炮、刀矛箭矢!传檄各军,凡缴获贼寇洋枪一杆、弹药一箱,赏银加倍!告诉将士们,洋枪快炮是利,然我湖湘子弟手中大刀,专砍持洋枪之贼的头颅!气盛,则锈铁亦为神兵;胆丧,则利器如同废铜!”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蛮横自信,瞬间点燃了那湘军统领眼中的火焰!

“伯锡尔告急?” 他这才看向那跪地的信使,眼神锐利如刀。

“告诉伯锡尔王,左宗棠的棺木已备好,不日即出关!让他务必死守吐鲁番,哪怕战至最后一人,寸土不让!我大军前锋,必在月内叩关!若吐鲁番有失……”

他顿了顿,语气森然如冰,“让他提头来见我左宗棠的棺椁谢罪!” 杀气凛然的话语,让满堂气温骤降。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那份户部咨文上,却并未接过。他缓缓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舆图前,枯瘦的手指猛地戳在“嘉峪关”上,然后沿着狭长的河西走廊,一路向西,重重划过,最终停留在那片代表着新疆的广袤黄色区域,仿佛要将指尖嵌入那舆图之中。

“海防吃紧,只拨三成?” 他猛地转身,面向众人,佝偻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气势,声音如同受伤的雄狮在咆哮,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而下。

“那就告诉朝廷!告诉那些衮衮诸公!我左季高西征,不要户部一两银子了!”

“什么?!” 满堂哗然,众人皆以为听错,目瞪口呆。

左宗棠的眼神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那是被逼到绝境后的孤注一掷:

“传本帅钧令!以陕甘总督、钦差大臣之名,行文东南各海关道、各省藩库,凡我湘楚子弟为官经商之地,晓以大义,劝其输捐!言明此捐,非为左某,实为华夏西北之屏障,为子孙后世之活路!此乃‘西征协饷’,立‘捐输局’专办!另,传檄陕甘晋豫,凡西征大军所过之处,地方钱粮,暂行截留,充作军用!所欠朝廷正赋,待新疆底定,由本帅一力奏销!”

“此乃……此乃……” 负责钱粮的幕僚脸色煞白,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此乃僭越!截留国税,私设捐输,大帅!这是要掉脑袋的啊!”

“掉脑袋?” 左宗棠猛地一指行辕大门之外,那里,一口紫檀棺木的虚影仿佛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森然浮现!

他声音陡然拔至最高,如同裂帛,带着一种惨烈的决绝,字字砸在每个人心头:

“本帅的头颅,早已备好在棺中!尔等只需告诉天下人,左宗棠抬棺西征,要的不是银子,是命!是他自己的命,是万千将士的命,去换那万里疆土!愿以命相搏者,输捐助饷,左某感念!若惧朝廷法度,左某亦不怨!待我马革裹尸还,这误国僭越之罪,自有后人评说!然今日,粮饷,必须到!军械,必须足!大军,必须如期出关!违令者——斩!”

最后一个“斩”字,如同惊雷落地,带着森然的血腥气,震得满堂文武心胆俱裂!所有的争论、困难、掣肘,在这口无形的紫檀棺木和这以头颅作保的咆哮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左宗棠站在舆图前,背对着众人,身影在巨大的地图映衬下显得异常渺小,却又像一座不可逾越的山岳。

他不再言语,只是那挺直的脊背,那决绝的姿态,无声地宣告:此路,唯向死而生!再无回头之念!

堂下死寂,落针可闻,唯有那口紫檀棺木的冰冷阴影,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肩头,也压在了这西北大地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