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年秋,寒雨如铁线,斜斜刺入陕甘大营周遭的黄土塬。
天地间灰蒙蒙一片,风卷着冷雨和沙尘,抽打着营门辕杆上那面褪色残破的帅旗。
旗面上,“左”字洇湿,沉重地垂着,如同一个濒死者微弱的气息。
马蹄踏破泥泞,溅起浑浊的水花。几骑快马冲破雨幕,直抵中军辕门。
为首一人滚鞍下马,斗篷吸饱了雨水,沉甸甸压在他略显佝偻的肩背上。
正是奉旨回营的左宗棠。雨水顺着他花白的须髯淌下,流进脖颈,激得他微微一凛。
他顾不得擦拭,一双鹰隼般的眼睛,已锐利地扫过辕门两侧当值的兵卒。
那是怎样的一幅景象?兵卒们倚着冰冷的木栅,勉强站立。
一张张脸孔在凄风苦雨中显得蜡黄枯槁,眼窝深陷,浑浊的目光茫然无神地投向虚空。
破旧的号褂松垮垮地挂在嶙峋的骨架上,被雨水浸透,紧贴着皮肉,更显出内里的瘦骨伶仃。
雨水顺着他们枯草般的发辫往下淌,汇入脚下泥泞。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酸腐气息,混杂着湿冷的泥土味、朽木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却令人心头陡然一沉的甜腻——那是浸入营盘骨血的鸦片烟气味。
左宗棠的眉峰猛地蹙紧,仿佛被无形的针狠狠刺了一下。他身后,几位心腹幕僚无声地交换着眼神,忧虑像浓重的铅云,沉沉压在每个人心头。
“大帅!”一个苍老却洪亮的声音响起。营中老将王德榜排开众人,大步迎了上来。他须发也已花白,但身躯依旧魁梧,甲胄在雨水中泛着冷硬的光。
他抱拳施礼,动作带着武将特有的粗豪。“您可算回来了!这一路辛苦!弟兄们……”
他环视一周那些形容枯槁的兵卒,话锋一转,声音里带上了惯有的怨气与不满,“您瞧瞧,营里都成什么样子了?粮饷不足,器械朽坏!您刚回营,可得多体恤体恤这些跟咱出生入死的老人儿啊!”
左宗棠的目光在王德榜脸上停留片刻,并未接话,只沉声道:“召集营官以上将佐,中军帐议事。即刻。”
那声音不高,却穿透了嘈杂的雨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让王德榜后面的话生生噎在了喉咙里。
中军大帐内,炭盆烧得通红,驱散了秋雨的寒意,却驱不散帐内凝固的紧张气氛。
左宗棠端坐帅案之后,换上了一身干净但半旧的青布棉袍,须发依旧带着湿气。
案头,一盏摇曳的油灯映着他严峻如石刻的脸庞。十几位营官、统领分列两侧,王德榜坐在左首第一位,面色沉郁。
一股压抑的沉默笼罩着所有人,只有炭火偶尔爆裂的噼啪声,以及帐外呼啸的风雨声清晰可闻。
“都说说吧,”左宗棠打破了沉默,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最后落在王德榜身上,“陕甘军务,糜烂至此。症结何在?何以振作?”
王德榜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腾地站起身,甲叶铿锵作响:
“大帅!症结?明摆着的!朝廷的饷银呢?粮秣呢?弟兄们饿着肚子,拿着锈枪烂刀,怎么打仗?底下营里,空额虚报是有的,可那也是没办法!光靠那点粮饷,养活不了这么多张嘴!您说要裁汰老弱?那更是自断臂膀!这些老兵,哪个不是刀山血海里滚过来的?裁了他们,靠谁去顶住阵脚?靠那些没上过阵的生瓜蛋子?”
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帅案上,声音在空旷的大帐里嗡嗡回响。不少老成持重的将领虽未出声附和,但眼神里也流露出相似的疑虑与抵触。
左宗棠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直到王德榜喘着粗气说完,他才微微颔首,目光却冷得像冰棱:
“王军门所言,句句是实情。” 他顿了顿,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刀锋,声音也拔高了几分,字字如铁锤砸下,“
然则,空额虚兵,耗饷误国!老弱充数,徒耗粮秣!军纪废弛,吸食鸦片,形同匪类!此等军队,遇敌则溃,遇民则扰!如此下去,莫说收复新疆,便是陕甘一隅,亦将不保!”
他猛地一拍帅案,震得笔架上的毛笔跳了起来。
“汰弱留强,势在必行!饷械不足,本部堂自会竭力筹措!但军中积弊,必须根除!”
他霍然站起,目光灼灼逼视着王德榜和在场的每一位将领,“尤其鸦片,此乃亡国灭种之毒!自今日始,凡我营中,再有藏匿吸食者,无论兵卒将官,军法从事,决不宽贷!”
王德榜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嘴唇翕动了几下,终究在左宗棠那不容置疑的威压目光下,重重地坐了回去,胸膛剧烈起伏着。
帐内一片死寂,只闻粗重的喘息声和帐外风雨声。
左宗棠的目光缓缓移开,扫过大帐角落肃立着的几位年轻将佐,最终落在一个身形挺拔、面容刚毅的青年身上。“刘锦棠!”
“末将在!”青年将领应声出列,抱拳躬身,动作干净利落。他便是刘松山之侄,刘锦棠,年方二十余岁,却已透出一股远超年龄的沉稳与锐气。
左宗棠看着他,严峻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缓和:“你叔父松山公,为国捐躯,血染沙场,乃我大清忠烈。你自幼随叔父征战,忠勇可嘉。本帅观你平日操练士卒,颇有章法,所练‘方阵合击’之术,甚合火器之利。
自今日起,擢升你为先锋营统领,专责编练新军,汰选精锐,操演新阵。所需兵员器械,优先配给。”
此言一出,帐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惊诧吸气声。
先锋营统领!这可是营中数一数二的要职,向来由积年老将担任。如今竟直接越过众多资历深厚的军官,落在这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头上!
一道道目光,有惊疑,有嫉妒,更有王德榜等老将毫不掩饰的愤懑与不服。刘锦棠自己也明显一震,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难以置信的光芒。
“大帅!此……此乃军国重任!锦棠年轻识浅,恐难当此任!”
刘锦棠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并非畏惧,而是深感责任重大。
左宗棠抬手止住他的话,语气斩钉截铁:“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本部堂用你,看中的是你的胆魄、你的眼光、你肯琢磨新战法的锐气!不必多言,接令!”
刘锦棠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单膝跪地,抱拳过顶,声音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末将刘锦棠,领命!必不负大帅重托,练出精兵,荡平丑虏!”
左宗棠看着他年轻却无比坚定的脸庞,眼中闪过一丝期许,点了点头。
他仿佛已经看到,一支全新的力量,正从这腐朽的泥沼中破土而出。
整肃的军令如同凛冽的秋风,迅速席卷了整个陕甘大营。
裁汰冗员的告示贴满了各营辕门,哀求和怨怼的声音在营区各处响起,如同秋虫最后的悲鸣。
但左宗棠的决心坚如磐石。他亲自坐镇,一营一哨地核查兵册,清点人数。
那些被岁月和烟毒彻底掏空了身体的老弱残兵,领了微薄的遣散银两,在秋风中黯然离去。留下的,则必须面对更为严苛的筛选与磨砺。
与此同时,刘锦棠的先锋营驻地,成了整个大营最繁忙、最充满生气的地方。
巨大的校场上,尘土飞扬。不同于旧式操练的散漫呼喝,这里只有整齐划一的脚步声、短促有力的口令声以及火枪排射时震耳欲聋的轰鸣。
刘锦棠站在点将台上,目光如电,紧紧盯着场中不断变换阵型的士兵。
“左翼,快!压上!保持线列!”
“火枪手,装填!瞄准!放!”
“长矛手,稳住!刺!”
士兵们身着统一发放的新号褂,虽然依旧清瘦,但眼中已燃起了久违的锐气。
他们分成数队,演练着刘锦棠精心设计的“方阵合击”之术。
火枪手排成数排,轮番齐射,硝烟弥漫;长矛手紧随其后,构成拒马屏障;骑兵则如同两把锋利的尖刀,在方阵侧翼待机而动,随时准备撕开“敌阵”的缺口。
每一次阵型转换,每一次排枪齐射,都要求精准、迅速、协同如一。
汗水浸透了士兵们的后背,沉重的火枪在无数次举放中磨破了手掌,但没有人敢有丝毫懈怠。
刘锦棠治军极严,一丝错漏,便是一顿毫不留情的军棍。
然而,他赏罚分明,操练间隙,总能见到他亲自为士兵包扎磨破的手掌,询问伙食冷暖。
先锋营的士气,在严苛与关怀中,如烈火般熊熊燃烧。
然而,旧日的沉疴如同跗骨之蛆,并非一朝一夕可以拔除。一日深夜,左宗棠处理完军务,并未回后帐休息,而是仅带了两名亲兵,悄然步入营区深处巡查。
寒风刺骨,大部分营帐已熄了灯火,只有巡夜兵卒单调的梆子声在远处回荡。
行至一处偏僻营帐后,一股熟悉而令人作呕的甜腻气味,混杂着劣质烟草的味道,突兀地钻入鼻孔。
左宗棠的脚步猛地顿住,脸色瞬间阴沉如铁。亲兵也立刻警觉起来,手按上了腰刀。
左宗棠示意他们噤声,悄无声息地靠近那顶透出微弱光亮的帐篷。
隔着肮脏的篷布缝隙,他看到了触目惊心的一幕:三名兵卒正围坐在一盏昏暗的油灯旁,其中一人手中拿着一杆被摩挲得油亮的铜嘴烟枪,对着豆大的灯火,贪婪地吸食着烟泡。
烟雾缭绕中,三张年轻却同样麻木、陶醉的脸庞在灯下显得扭曲而可怖。他们身旁,还散落着几个同样沾满污垢的烟盒。
一股暴烈的怒火瞬间冲上左宗棠的头顶,烧得他双眼赤红。他猛地一脚踹开帐门!
巨大的声响惊得帐内三人魂飞魄散,那持烟枪的兵卒手一抖,烟枪“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大……大帅!”三人看清来人,如同见了阎罗,吓得瘫软在地,浑身筛糠般抖个不停,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
左宗棠没有看他们,冰冷的目光死死盯住地上那几件毒物。
他弯腰,用两根手指,极其嫌恶地拈起那杆尚带余温的烟枪,仿佛拈着一条毒蛇。冰冷的触感和那令人作呕的甜腻气息让他胃里一阵翻腾。
他紧紧攥着烟枪,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大步流星地走出营帐,对着闻声赶来的巡夜军官厉声喝道:
“拿下!连同搜出的所有烟土烟具,一并押往校场!击鼓!聚将!集合全军!”
急促而沉闷的聚将鼓声,如同滚雷般骤然撕裂了寒冷的夜空,在死寂的陕甘大营上空炸响!
各营将官兵卒从睡梦中惊醒,茫然、惊惧,不知发生了何等大事,慌忙穿衣披甲,在军官的厉声催促下,顶着寒风,潮水般涌向校场。
偌大的校场上,很快黑压压站满了人。无数火把被点燃,熊熊火光跳跃着,将校场照得亮如白昼,也将左宗棠铁青的脸映得如同怒目金刚。
寒风卷着火光,在数万将士惊疑不定的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阴影。
三名面无人色的兵卒和搜出的烟土烟具被推搡到校场中央的高台下。
左宗棠手持那杆缴获的烟枪,一步步走上高台。
他的目光扫过台下数万双眼睛,那目光里有痛心,有愤怒,更有一种山雨欲来的肃杀。
整个校场鸦雀无声,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呼啸的北风。
“看看!”左宗棠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校场每一个角落,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冰冷质感。
他高高举起手中那罪恶的烟枪,“这就是我大清官兵!这就是本该持戈卫国的勇士!”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吸食此物,形同鬼魅!耗空精血,泯灭心志!如此军队,何以御敌?何以卫国?何以对得起朝廷粮饷,对得起祖宗疆土?!”
他猛地将烟枪狠狠砸在高台的硬木边缘!“咔嚓!”一声脆响,那铜嘴木杆的烟枪应声断为两截!断裂的烟枪被他掷于脚下。
“自即日起!”左宗棠的声音如同九幽寒冰,带着森然的杀意。
“凡我营中,再有以身试法,私藏吸食鸦片者,无论兵卒将官,一经查实,斩立决!悬首辕门,以儆效尤!今夜此三人,即刻枭首!烟土烟具,当众焚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