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钢刀与春风(1 / 2)

花屋湘军传奇 萧一刀 3648 字 8小时前

天山南麓,初冬的寒气已然像无形的刀子,割得人脸生疼。

达坂城孤零零地耸立在灰黄的天穹下,夯土的城墙被风沙啃噬得坑坑洼洼,几面残破的旗帜,既非清军的龙旗,亦非阿古柏的月牙,而是某种混杂着劫掠来的各色布片拼凑的杂色旗,在凛冽的北风中发出裂帛般的嘶鸣。

城头人影晃动,透着股走投无路的凶戾之气。

白彦虎就站在城头最高处。

他裹着件脏污的羊皮袄,昔日纵横陕甘时的剽悍,已被连年溃逃的狼狈侵蚀了大半,只剩下眼窝里两点未熄的凶光,鹰隼般扫视着城下空旷的原野和远处天际隐隐腾起的烟尘。

那烟尘,是左宗棠西征大军的马蹄踏起的黄龙,正不疾不徐,却带着碾碎一切的威势,向着达坂城卷来。

“大帅,哨探回报,左屠夫的先锋离此不足百里了!”

一个满脸横肉的亲信头目哈着白气,声音里压不住惊惶。

白彦虎从鼻孔里重重哼出一股白气,没说话,目光却死死钉在城下那条蜿蜒西去的古道上。

那是清军粮秣、军械赖以输送的生命线,也是他白彦虎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一个阴狠的念头在他心底盘旋成形,如同毒蛇昂起了头。

几天后,一场精心策划的惨剧在达坂城外的戈壁滩上演。一支从甘肃来的小型商队,满载着茶叶、布匹,正沿着古道艰难跋涉。

骤然而至的马蹄声撕裂了旷野的寂静,一群剽悍的骑手如鬼魅般从风蚀的土丘后涌出。

他们穿着杂乱的服饰,蒙着脸,下手却极其利落凶残。惨叫声、货物倾覆声、刀砍入骨的闷响……瞬间盖过了风声。

血迅速渗入干渴的黄沙,留下深褐色的斑块。

混乱中,一块沾血的腰牌被“无意”遗落在翻倒的货物旁。

腰牌上,一个模糊但尚可辨认的“清”字,在惨淡的冬日下泛着冷光。

“清兵杀人啦!清兵劫掠商队啦!”凄厉的呼喊声在达坂城附近的回庄里炸开。

那块染血的腰牌像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激起了滔天的恐惧和愤怒。

流言如同戈壁上的风滚草,裹挟着恐慌和仇恨,以惊人的速度蔓延开来。

白彦虎派出的细作混迹在惊恐的人群中,声泪俱下地控诉着清军的暴行,添油加醋地描绘着“左屠夫”的凶残。

许多原本对清廷心存观望或对白彦虎暴虐统治早已不满的回民,此刻心头的天平骤然倾斜,被恐惧和对家园遭劫的愤怒推向了白彦虎的阵营。

至少,在魔鬼和“屠夫”之间,他们本能地想抓住离自己近的那根绳索,哪怕那绳索上沾满了血污。

白彦虎站在达坂城头,望着城外几个回庄里升起的混乱烟柱和隐约的哭喊,嘴角勾起一丝狞笑。恐惧,是他此刻最有效的兵源和城墙。

就在达坂城被白彦虎刻意煽动的恐惧阴云笼罩之时,一匹快马冲破初冬的寒气,驰入了天山北麓清军大营。

中军大帐内,炭火盆烧得正旺,驱散了帐外的严寒。

左宗棠并未披甲,只着一身半旧的藏青棉袍,伏在巨大的地图上,目光沉凝如深潭之水,手指缓缓划过达坂城的位置。

他身形清瘦,两鬓染霜,唯有一双眼睛,锐利得能穿透重重迷雾。

“大帅,达坂城急报!”亲兵呈上密函。

左宗棠迅速展开,眉头先是微蹙,旋即松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冷冽。

“嫁祸于我军,裹挟良善,白逆黔驴技穷矣。”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此獠不除,新疆难靖,后路永无宁日。”

侍立一旁的青年将领刘锦棠(历史上的刘锦棠乃左宗棠手下大将,此处沿用其名),性情刚烈,闻言立刻抱拳:

“请大帅下令!末将愿为先锋,踏平达坂城,生擒白彦虎,以儆效尤!”

左宗棠抬手止住他,目光依旧落在地图上:“锦棠,勇猛可嘉。

然达坂城非一城一地之事。白逆所恃者,非城高池深,乃人心之惑,乃裹胁之众也。”

他顿了顿,手指重重一点达坂城,“若一味强攻,玉石俱焚,正堕其彀中,徒增无数冤魂,更失新疆民心。非上策。”

他直起身,走到案前,铺开一张素白的宣纸。刘锦棠和帐中其他将领屏息凝神。只见左宗棠提笔蘸墨,笔走龙蛇,力透纸背:

“大军西征,志在安民。首恶白彦虎,勾结外寇,劫掠商旅,屠戮无辜,罪不容诛,必剿除之!其余被胁从者,多属良善,迫于凶焰。本帅体上天好生之德,晓谕尔等:凡非首恶,能幡然悔悟,弃械来归者,一概不究前愆!朝廷恩德,许尔等各安生业,共享太平。若执迷不悟,助纣为虐,则大军压境,玉石俱焚,悔之晚矣!切切此布!”

写完最后一个字,左宗棠掷笔于案,墨汁溅开几星。“即刻着人,将此布告抄录千份!选派通晓各族言语之机敏兵士、熟悉本地之可靠乡老,务必送达达坂城内外各回庄、要道,甚至……”

他目光如电,“设法送入达坂城中!要让每一个被白逆裹挟之人,都看到、听到!”

“遵令!”传令兵肃然领命。

“还有,”左宗棠叫住他,语气放缓,却更显分量,“传令各营:凡遇弃械来投者,一律以礼待之,不可妄加杀戮,不可侵扰其财物。违令者,军法从事!”

命令像无形的风,迅速吹遍清军大营,也吹向了被白彦虎控制、被恐惧笼罩的达坂城地区。

几天后,达坂城外一处避风的山坳里,几个穿着破旧皮袄的回民汉子,正围着一个识字的乡老。

乡老颤抖的手指指着贴在土墙上的布告,一字一句,艰难却清晰地念着。

当他念到“胁从不问”、“各安生业”、“共享太平”时,汉子们浑浊的眼睛里,那层厚重的恐惧和绝望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透进了一丝微弱却滚烫的光。

其中一个叫马占彪的汉子,曾是附近回庄的牧羊人,被白彦虎强行掳走充军,此刻死死盯着布告上“不究前愆”那几个字,胸膛剧烈起伏,粗糙的大手紧紧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而在达坂城内,气氛却截然相反。

白彦虎看着手下呈上来的、不知何人冒险贴到城内角落甚至射入城中的布告抄件,脸色铁青,额角青筋暴跳。

他猛地将抄件撕得粉碎,纸屑如雪片般纷飞。“妖言惑众!乱我军心!”

他咆哮着,一脚踹翻了面前的矮几,“左屠夫的话也能信?!他是要骗开城门,把咱们一网打尽,鸡犬不留!传令下去!全城戒严!再有敢议此布告、动摇军心者,格杀勿论!各家各户,凡十五岁以上男丁,统统给我上城墙!敢有懈怠退缩者,全家连坐!”

冰冷的屠刀再次举起,达坂城内刚刚因布告而泛起的一丝涟漪,瞬间被更深的血腥和高压镇压下去。

白彦虎的亲信爪牙提着刀,在狭窄的街巷里凶神恶煞地穿梭,挨家挨户驱赶着男丁,哭喊声、斥骂声、哀求声不绝于耳。

马占彪也被粗暴地推搡着,和一群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兵丁”一起,扛着简陋的武器,登上了冰冷的城墙。

他沉默着,将布告上的字句和眼前白彦虎的狰狞,一遍遍在心底反复掂量。

左宗棠的大营,并未因布告的发出而立刻催动攻城大军。他稳坐中军,像最有耐心的猎手。

源源不断的情报汇集而来:白彦虎的疯狂镇压,城内压抑的恐惧,以及……那些偷偷溜出城、或者阵前倒戈,前来投诚的面孔。

这些人,多是老弱,或是实在不堪白彦虎暴虐的普通回民。左宗棠亲自接见了几个年长的投诚者。

大帐内炭火温暖,他屏退左右卫兵,只留通译。

“老人家,受苦了。”左宗棠语气和缓,亲自递过一碗热茶。

那须发皆白的回民老者,惶恐地捧着茶碗,看着眼前这位名震天下的“左屠夫”,竟与传闻中如此不同。

老者涕泪横流,诉说着白彦虎如何强征他们的儿子、抢夺他们的口粮,如何在城内滥杀无辜。

“大帅……布告上说的,‘胁从不问’,‘各安生业’,可是当真?”老者声音颤抖,带着孤注一掷的期盼。

左宗棠正色道:“老人家,本帅言出如山,布告所书,字字是真。

首恶唯白彦虎一人!凡受其胁迫者,只要诚心悔过,放下刀兵,皆是我大清赤子!

本帅已命人于大营后方择地安置,开仓放粮,每人发三两银作路费,助尔等归家,或择地安身。若有伤病,营中良医诊治。”

老者闻言,浑浊的老眼猛地睁大,难以置信地看着左宗棠,手中的茶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滚烫的茶水洇湿了地毯。

他猛地扑倒在地,以额触地,泣不成声:

“青天大老爷!青天大老爷啊!我……我那苦命的儿子,还在城里被逼着守城啊!”

这消息如同长了翅膀,随着这些被妥善安置、惊魂初定又心怀感激的投诚者的口,悄然飞回了被铁幕笼罩的达坂城,飞进了无数个被恐惧和绝望塞满的心房,在坚冰之下,悄然涌动着一股温热的暗流。

马占彪在城头冰冷的垛口后,也听到了营中同乡偷偷带来的消息:

“真的……有饭吃,有地方住,还发银子……那个左大帅,说话算话……”

他靠墙坐着,怀里抱着他那柄豁了口的破刀,望着城外清军营地方向隐约的灯火,一夜无眠。

布告上的字句,不再是纸上的墨痕,第一次有了真实的温度和重量。

时机,终于到了。左宗棠站在临时搭建的高大了望台上,寒风卷起他棉袍的下摆。

他放下手中的单筒望远镜,目光如鹰隼般锁定达坂城。

城墙上人影幢幢,刀枪林立,但那看似严密的防线,在他眼中已非铁板一块。

人心浮动,军心涣散,白彦虎的疯狂镇压,恰恰暴露了他色厉内荏的本质。

“锦棠!”左宗棠沉声唤道。

“末将在!”刘锦棠甲胄铿锵,早已按捺不住。

“令你为前敌指挥!按既定方略,攻城!”

“得令!”刘锦棠眼中战意勃发,猛地抱拳,转身大步流星奔下了望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