笫61章 兵临城下(1 / 2)

肃州城外,六万湘军如同沉默的钢铁洪流,在初冬凛冽的朔风中肃然列阵。

旌旗猎猎,赤红、皂青的各色军旗在漫天黄沙中翻卷,如同燃烧的火焰,又似搏动的血脉。

刀枪如林,在灰蒙蒙的天光下反射出大片大片冰冷而肃杀的寒光,直冲霄汉。

士兵们身上的号衣大多已经洗得发白,甚至打着补丁,浆洗得硬挺挺的,却更衬得一张张脸庞黝黑粗糙,写满了长途跋涉的风霜与刻骨的坚毅。

长途跋涉的风沙刻在每一张黝黑粗糙的脸上,长途跋涉的疲惫沉淀在每一双布满血丝却燃烧着火焰的眼眸深处,长途跋涉的尘土沾满了每一副磨损的甲胄和残破的号衣,长途跋涉的艰辛融入了这片肃杀军阵的每一寸空气。

然而,长途跋涉并未磨灭他们的意志,反而像淬火的钢,将一种近乎悲壮的沉默力量凝聚在每一个挺直的脊梁和紧握兵器的手上。

整个旷野,唯有风卷战旗的呼啦声和战马偶尔打响鼻的喷气声,沉甸甸地压在天地之间。

点将台上,左宗棠的身影显得异常瘦小。

他并未披挂甲胄,依旧穿着那身半旧的深蓝色棉布官袍,外罩一件不起眼的玄色马褂。

他缓缓扫视着台下这片由血肉与钢铁铸就的山河,目光沉静如水,却又仿佛蕴含着足以焚毁一切阻碍的熔岩。

没有冗长的训话,没有激昂的鼓动。他只是对着肃立台前的刘锦棠,这位他一手提拔、此刻肩负着南征尖刀重任的年轻将领,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点头的动作极其轻微,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将所有的信任、重托和破釜沉舟的意志,都凝注在这一颔首之中。

刘锦棠猛地抱拳,单膝跪地,甲叶铿锵作响:“末将,定不负大帅重托!不负三湘父老!不负林公遗志!”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金铁交鸣,清晰地传入前排每一个士兵的耳中,激起一片压抑的、低沉的应和声浪。

左宗棠的目光越过刘锦棠的肩头,投向那无边无际的沉默军阵。

他缓缓抬起右手,那枯瘦的手掌在空中停顿了一瞬,然后,如同挥动一柄无形的开山巨斧,向着西南方向——那南疆腹地、伪汗王庭所在之处,决然劈下!

“开拔!”

两个沉甸甸的字,如同巨石投入深潭,瞬间激起千层浪!

“开拔——!”

传令兵洪亮而带着撕裂感的吼声接力般响起,如同点燃引信的惊雷,瞬间传遍整个军阵!

“咚!咚!咚!咚——!”

战鼓猛然擂响!沉重、雄浑、带着原始蛮荒力量的鼓点,如同沉睡巨兽的心跳被骤然唤醒,一声声,狠狠砸在荒原冻土之上,也砸在每一个士兵的心坎上!

鼓声就是命令,就是血液沸腾的号角!

“呜——呜——呜——!”

数十支牛角号同时吹响!苍凉、悠长、穿透力极强的号角声撕裂了空气,带着塞外的风沙气息,汇入震天的鼓点之中,汇成一股席卷天地的声浪洪流!

“嗬!嗬!嗬!”

六万喉咙里爆发出低沉而整齐的应和,如同闷雷滚过大地。

整个肃州城似乎都被这骤然爆发的声浪撼动!军阵动了!

如同沉睡的钢铁巨龙骤然苏醒,开始缓缓向前蠕动。

脚步声、马蹄声、车轮碾压冻土的吱嘎声……无数声响汇聚成一片宏大而单调的背景噪音,淹没了天地间一切其他声响。刀枪的寒光随着队伍的行进,如同流动的金属河流,在初冬惨淡的阳光下,闪烁着冰冷而决绝的光芒,坚定不移地涌向那遥远的、被风沙遮蔽的西南天际。

烟尘,如同一条巨大的黄色土龙,在大军身后冲天而起,遮蔽了肃州城低矮的轮廓,也遮蔽了来时的路。

只有那赤红的战旗,在滚滚黄尘之上倔强地招展,指引着这支背负着国仇家恨、民族尊严的军队,义无反顾地扑向那血与火交织的南疆。

严寒,如同无数把淬了冰的剔骨尖刀,沿着天山山脉那险峻的褶皱,疯狂地切割着这支沉默行进的钢铁洪流。

风,不再是风,而是亿万根带着倒刺的冰针,无孔不入地钻进将士们磨损的棉袄缝隙,刺透单薄的绑腿,在裸露的皮肤上留下道道紫红的冻痕。

雪,不是飘落的,而是被狂风卷着,如同坚硬的沙粒,横着、斜着,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打在脸上生疼,瞬间就在眉毛、胡须上凝结成一层厚厚的白霜。

峡谷深处,积雪深可及膝。每一步踏下去,都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和沉重的喘息。

马匹喷着浓重的白气,鼻孔边缘结着冰凌,艰难地挪动着深陷雪中的蹄子。

炮车和辎重车的木轮深深陷入雪窝,任凭骡马如何奋力嘶鸣拖拽,也常常纹丝不动。

“加把劲!推啊!”老兵张石头嘶哑地吼着,声音被狂风撕扯得断断续续。

他肩上勒着粗粝的绳索,绳索另一端深深陷入一辆炮车的辕木里。

他整个身体几乎与地面平行,黝黑粗糙的脸憋成了酱紫色,脖子上、额头上青筋虬结如老树根,每一次发力,都伴随着从胸腔深处挤压出的、野兽般的闷吼。

冰冷的汗水浸透了他破旧的号衣,又在刺骨的寒风里迅速结冰,硬邦邦地贴在背上。

他身旁,几十个同样精壮的湘军汉子,肩膀死死抵住沉重的炮车车架,脚蹬在冻得如同铁板的地面上,肌肉块块坟起,绳索深深勒进肩头的棉袄里,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一!二!三!嘿——哟!”

号子声在狭窄的、风雪怒号的峡谷里艰难地响起,带着血沫的腥气,却又透着一股子不屈的蛮劲。

突然,“嘎嘣”一声脆响!拉炮车的一匹骡马前蹄一软,悲鸣着跪倒在深雪里,再也无力站起。

负责照料它的年轻士兵小栓子扑上去,徒劳地想把它拽起来,眼泪和鼻涕瞬间冻在了脸上:“起来啊!老伙计!起来啊!”回应他的,只有骡马越来越微弱的喘息。

“闪开!”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只见张石头解下自己背上那个用厚厚油布包裹、用麻绳牢牢捆缚的罐子——那是他战死在陕甘的同乡兄弟的骨灰。

他小心翼翼地将罐子塞进旁边一辆辎重车的缝隙里,确保它稳固,然后头也不回地冲到那倒下的骡马旁,一把将小栓子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