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什噶尔在燃烧。
那是一种沉闷、带着浓重焦糊味的燃烧,像是大地自身在痛苦地呻吟。
白日里还高悬着、无情炙烤着灰黄城池的太阳,早已被浓烟撕碎吞噬,只余下暗红浑浊的余烬涂抹在西天。
风,裹挟着滚烫的沙砾和呛人的烟火气,在迷宫般的街巷里横冲直撞,卷起碎纸、破布和某种更轻、更灰白的东西,在空中打着绝望的旋儿。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块,每一次喘息都带着铁锈的腥甜和皮肉烧焦的恶臭。
遥远的地方,持续不断的闷雷滚过天际,那不是天罚,是刘锦棠将军的炮队,正用沉重的开花弹一寸寸啃噬着这座号称“不可攻破”的雄城。
每一次炮击,脚下古老的土地都随之痉挛、战栗,如同垂死的巨兽在抽搐。
阿古柏的宫殿——这座耗费无数民脂民膏、镶嵌着蓝绿琉璃、在和平岁月里曾闪耀着令人不敢逼视的奢靡光华的堡垒——此刻也正发出痛苦的呻吟。
一块巨大的琉璃瓦被炮火的冲击波震松,挣扎着滑落,在宫殿前坚硬如铁的盐碱地上摔得粉碎,那清脆又沉闷的破裂声,在炮声的间隙里显得格外惊心动魄。
碎屑飞溅,在昏暗中划过几道短暂而绝望的微光。
宫殿深处,一间巨大而空旷的厅堂内,烛火摇曳不定。
墙壁上那些繁复的几何花纹和《古兰经》经文,在剧烈晃动的光影里扭曲、变形,如同地狱图景的投影。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混合气味:昂贵的安息香徒劳地燃烧,试图掩盖弥漫全城的焦糊和血腥,却反而混合出一种更加诡异、更加不祥的气息。
角落里,几个侍女蜷缩着,像受惊的兔子,每一次炮声炸响,她们瘦弱的肩膀就猛地一缩,压抑的啜泣声细若游丝,却又像针一样刺入紧绷的神经。
门外,侍卫们沉重的皮靴踏在冰冷石砖上的声音急促而杂乱,金属甲叶碰撞摩擦的哗啦声、压低嗓音的嘶吼命令声,交织成一曲濒临崩溃的序曲。
在这片混乱与恐惧的中央,站着阿古柏。
他不再是那个号令万军、睥睨西域的征服者。
他身上那件象征无上权力的、用金线织就的锦袍,此刻松松垮垮地挂在他明显佝偻下来的身躯上,显得无比宽大而滑稽。
汗,油腻腻的汗,从他花白的鬓角、从他那张曾经因威严而令人不敢直视、如今却松弛浮肿的脸上不断渗出、汇聚,沿着深刻的法令纹沟壑蜿蜒流下,滴落在他同样被汗水浸透的华丽前襟上,晕开一小片一小片深色的污迹。
他死死盯着一面巨大的、镶嵌着玳瑁和珍珠母贝的铜镜。
镜面打磨得极其光滑,清晰地映照出他此刻的模样:浮肿的眼袋像两个沉重的口袋挂在浑浊的眼球下方,瞳孔深处,曾经燃烧的野心和暴戾已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缘的困兽才有的、赤裸裸的惊惶。
每一次炮声轰鸣,镜中那个臃肿的身影就跟着猛地一抖,他布满汗水的脸颊也随之剧烈地抽搐一下。
他伸出颤抖的手,似乎想触摸镜中的自己,确认那是否真的是那个不可一世的“毕条勒特汗”,但指尖刚刚触到冰凉的镜面,又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
“废物!都是废物!”他突然爆发出一声嘶哑的咆哮,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愤怒而扭曲变形,在空旷的大厅里撞出嗡嗡的回响。
他猛地转身,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角落里那些瑟瑟发抖的侍女,又投向门口那几个垂手肃立、脸色同样惨白的侍卫。
“我的城墙呢?我的士兵呢?刘锦棠……刘锦棠这个魔鬼!他怎么能……他怎么敢……”
他的话语破碎,逻辑混乱,只剩下狂怒的诅咒和毫无意义的重复,唾沫星子随着他的咆哮喷溅出来。
角落里,一个侍女实在无法抑制那深入骨髓的恐惧,在又一声震得烛火狂舞的炮响中,“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这声音在阿古柏狂暴的咆哮后显得异常刺耳。
“闭嘴!你这该死的母狗!”阿古柏像被毒蝎蜇了一下,猛地转身,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那个哭泣的侍女。
他几乎是踉跄着冲了过去,带着一股汗臭和绝望混合的气息。他扬起粗壮的手臂,宽大的锦袍袖子带起一阵风。
那个侍女惊恐地睁大眼睛,连哭泣都忘了,只剩下喉咙里绝望的呜咽。
就在那蒲扇般的大掌裹挟着风声即将狠狠掴在侍女惨白脸颊上的瞬间——
“大人。”一个低沉、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奇异沙哑的声音响起。
不高,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瞬间刺穿了厅堂里弥漫的狂躁和恐惧。
声音来自阿古柏身后几步之外,一片被烛光抛弃的浓重阴影里。
那里,一直静默地伫立着一个身影,如同宫殿里一件早已被遗忘的、蒙尘的旧物。
那是木拉提。
他微微佝偻着背,穿着一件洗得发白、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粗布袍子,袖口和肘部磨得起了毛边。
这卑微的装束与他身处的位置形成一种诡异的对比。
他手中捧着一柄弯刀。刀鞘是上等乌木所制,镶嵌着磨损黯淡的银丝,样式古朴,透着一股内敛的杀气。
他正用一块同样老旧却异常干净的鹿皮,缓慢、专注、一丝不苟地擦拭着刀鞘,仿佛周遭天崩地裂的炮声、阿古柏的狂怒、侍女的哭泣,都不过是遥远的背景杂音。
烛光吝啬地照亮他低垂的侧脸,颧骨高耸,皮肤粗糙,像是被大漠的风沙反复打磨过。
唯有那双眼睛,在浓密睫毛的阴影下,偶尔抬起时,才会泄露出深潭般的沉寂,那沉寂之下,是冻结了千年的寒冰。
阿古柏扬起的手僵在半空。他像一头被强行勒住的愤怒公牛,粗重地喘息着,布满汗水的脸转向阴影中的木拉提。
他看到了那把刀,那把跟随他征战四方、饮血无数的弯刀。仿佛某种神秘的咒语被触动了,他那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狂怒竟奇异地被这把刀吸引、压制了下去。
那高高扬起的手,带着一种不甘和疲惫,缓缓地垂落下来。
“你……”阿古柏喉咙里咕哝了一声,目光死死锁住那把被木拉提捧在手中的弯刀,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言的情绪,像是溺水者抓住了一根虚幻的稻草。
他放弃了那个侍女,如同丢开一件无用的垃圾,脚步有些虚浮地重新踱回那面巨大的铜镜前,再次凝视镜中那个苍老、惊恐、汗流浃背的失败者。
他肥胖的手指神经质地绞着自己锦袍上的金线流苏,喃喃自语,声音忽高忽低,充满了混乱的呓语和乖戾的妄想:
“……左宗棠?哼!那个瘸腿的老鬼……他以为他能赢?……安拉……安拉会惩罚这些异教徒的!……我的骑兵,我的骑兵在哪里?……他们背叛了我?不!……一定是那些该死的浩罕人……还有那些墙头草的伯克……”
他的话语支离破碎,逻辑跳跃,时而咬牙切齿,时而满怀恐惧,时而发出几声空洞干涩的冷笑。
木拉提的目光,终于从那把被他擦拭得光可鉴人的弯刀刀鞘上抬起了一瞬。
那目光极快、极深地扫过阿古柏对着镜子喃喃自语的臃肿背影。
那目光里没有恐惧,没有怜悯,甚至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非人的、冰冷的审视,如同屠夫在掂量砧板上待宰牲畜的份量。
只一瞬,他的眼皮便重新垂落,浓密的睫毛再次将那深潭般的沉寂完全遮蔽。
他粗糙的手指继续着那稳定、缓慢、仿佛蕴含了某种古老仪轨的擦拭动作。
鹿皮摩擦着乌木刀鞘,发出细微而单调的“沙…沙…”声,在这充斥着炮声、啜泣和癫狂呓语的厅堂里,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穿透力。
每一次擦拭,鹿皮都沿着刀鞘上那些繁复的银丝纹路缓慢移动,指腹下的触感冰冷而坚硬。
这触感,像一把无形的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深处那扇被血与火焊死的铁门。
五年前,乌鲁木齐。那也是一个黄昏,但远没有此刻这般喧嚣和绝望。
夕阳是金色的,带着一种残酷的温柔,涂抹在古老城垣的断壁残垣上。
空气中弥漫的,是更浓烈、更新鲜的血腥味,混合着房屋燃烧的木料焦糊味和尘土味。街道不再是街道,是屠场。
残肢断臂以一种扭曲的姿态散落在碎裂的石板路上,凝固的血液在夕阳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紫色光泽。
少年木拉提,被两个粗壮的阿古柏士兵像拖拽牲口一样,粗暴地拖行着。
他的脚踝在粗糙的地面上磨得血肉模糊,但他感觉不到疼。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不远处一个身影——他的父亲,阿布杜勒。
父亲,那位饱读诗书、温和儒雅、在乌鲁木齐城深受尊敬的学者,此刻正被按着跪在街心。
他素色的长袍沾满了尘土和暗红的血渍,额角有淤青,一缕花白的头发被汗水黏在脸上。
然而他的背脊却挺得笔直,头颅微微昂起,目光平静地穿过混乱的士兵和弥漫的烟尘,望向西沉的落日,仿佛周遭的杀戮和喧嚣不过是舞台上的背景。
阿古柏,那时的他,身形远没有现在臃肿,骑在一匹神骏的高头大马上,一身戎装,沾着血污的披风在晚风中猎猎作响。
他脸上带着征服者的傲慢和一种猫戏老鼠般的残忍兴致,俯视着跪在地上的阿布杜勒。
他手里随意地握着一柄弯刀,刀身狭长,弧度流畅,在夕阳下反射着刺目的寒光——正是此刻木拉提手中擦拭的那一把。
“阿布杜勒,”阿古柏的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戏谑,在死寂的街道上回荡。
“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跪下,亲吻我的靴子,宣誓效忠你的新汗王,你和你家人的命,就保住了。甚至,你还可以继续做你的学问。”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否则……你知道后果。”
少年木拉提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他拼命挣扎,想嘶喊,想扑过去,但士兵铁钳般的大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只能发出“嗬嗬”的绝望气音。
阿布杜勒缓缓地转过头,目光扫过被士兵死死按住的儿子,那眼神里充满了深沉的悲悯和诀别。
然后,他平静地迎上阿古柏居高临下的目光,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四周士兵粗重的呼吸声
:“我的膝盖,只跪拜真理和安拉。不跪豺狼。”
阿古柏脸上的戏谑瞬间凝固,眼神骤然变得无比阴鸷。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鼻子里发出一声极轻、极冷的“哼”。手腕猛地一翻!
那一道弧光,快得超越了少年的视觉捕捉极限。
木拉提只觉眼前一花,仿佛一道冰冷的闪电撕裂了黄昏的暮色。
“噗——”
一声沉闷得令人心胆俱裂的钝响。
父亲挺直的脖颈上,一道细细的红线瞬间绽开,随即,鲜血如同决堤的洪流,汹涌喷溅而出,在夕阳的光线下,竟呈现出一种短暂而妖异的金色。
那具挺立的身躯,摇晃了一下,然后像一棵被齐根砍断的老树,沉重地、缓慢地向前扑倒在冰冷肮脏的街道上,溅起一圈尘土。
头颅滚落一旁,花白的头发沾染了血污和泥土,那双曾充满智慧与温和的眼睛,茫然地望向灰暗的天空。
世界在少年木拉提的眼中瞬间失去了所有颜色和声音,只剩下那片刺目的、不断蔓延的暗红,以及那柄被阿古柏随意甩了甩、血珠飞溅的弯刀上反射的冰冷光芒。
那光芒,像一根烧红的烙铁,深深地、永远地烫进了他的灵魂深处。
“父亲——!!!”少年撕心裂肺的哭喊终于冲破了喉咙的禁锢,却像投入深渊的石子,瞬间被周围的狞笑和喧嚣吞没。
一只沾满泥污和血迹的皮靴狠狠踹在他的肚子上,剧痛让他蜷缩起来,眼前阵阵发黑。
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之前,他最后看到的,是阿古柏冷漠地收刀入鞘的动作,以及他那双扫过自己时,如同看着一只待宰羔羊般毫无波澜的眼睛。
“……这刀……是好刀……” 阿古柏对着铜镜的喃喃自语,忽然变得清晰起来,带着一种梦游般的恍惚。
他伸出肥厚的手,指向木拉提的方向,指尖微微颤抖,“拿……拿过来……给我看看。”
木拉提擦拭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没有听见。那“沙…沙…”的声音依旧稳定而单调。
“听到没有!你这卑贱的奴隶!”阿古柏猛地提高了音量,声音因暴躁而尖锐,他霍然转身,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阴影中的木拉提,“我的刀!拿过来!现在!”
木拉提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像一张被无形弓弦骤然拉满的硬弓。
低垂的眼睑下,寒潭般的沉寂瞬间被某种极其锐利、极其狂暴的东西刺穿,如同冰层下汹涌的暗流。
但这异动只持续了千分之一刹那。随即,所有的力量都沉淀下去,归于更深、更沉的死寂。
他缓缓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一块被风沙侵蚀了千年的岩石。
他双手捧着那把乌木鞘的弯刀,迈开脚步,一步一步,走向那个汗流浃背的庞大身影。
每一步都踩在冰冷光滑的石砖上,脚步声被远处沉闷的炮声和近处阿古柏粗重的喘息所掩盖。
然而在木拉提自己的世界里,那脚步声如同沉重的鼓点,每一步都踏在五年前乌鲁木齐那条血染的街道上,踏在父亲扑倒时溅起的尘埃上,踏在无数个被鞭笞、被侮辱、被当作蝼蚁般践踏的日日夜夜里积累的灰烬上。
他与阿古柏的距离在缩短。五步。三步。两步。
阿古柏身上那股浓烈的汗味、焦躁的气息,以及一种行将就木之人特有的、混合着恐惧和奢靡香料的腐朽气味,扑面而来。
木拉提甚至能清晰地看到阿古柏锦袍后颈处堆积的、油腻腻的汗珠,在烛光下闪着微光。
他微微躬身,姿态谦卑如最驯服的奴仆,双手将那把擦拭得无比光洁、隐隐散发着杀气的弯刀,向前递出。
乌木刀鞘的尖端,距离阿古柏那毫无防备、布满汗水的后颈,不足三寸。
只需一个动作。一个微小到几乎不会被察觉的动作。向前一递,或者手腕一翻,抽出利刃……
木拉提的呼吸停滞了。握刀的手指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巨响,几乎要震碎他的耳膜。
五年来无数次在噩梦中演练过的场景,此刻唾手可得!父亲滚落的头颅,母亲绝望的哭喊,族人流淌的鲜血……
无数画面如同燃烧的碎片,瞬间填满他的脑海,灼烧着他的神经。血液在四肢百骸里奔涌咆哮,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同一个词:复仇!
杀!杀了他!现在!就是现在!
他几乎能感觉到手臂肌肉即将爆发出那致命一击的预兆。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轰隆!!!”
一声前所未有的、仿佛天崩地裂般的巨响在极近处猛烈炸开!
整个宫殿剧烈地摇晃,如同狂风巨浪中的一叶扁舟。
巨大的梁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头顶华丽的天花板簌簌落下大量灰尘和细小的碎石瓦砾。
墙壁上悬挂的一幅巨大的、描绘着阿古柏“赫赫武功”的油画猛地一震,沉重的鎏金画框骤然脱落,带着呼啸的风声直直砸向地面!
“哗啦——咔嚓!” 画框在离阿古柏和木拉提不远处的坚硬地面上摔得粉碎。
画布上那个骑着战马、挥舞弯刀、意气风发的“征服者”形象,瞬间被扭曲、撕裂,淹没在飞溅的木屑和玻璃碎片中。
这突如其来的剧烈震动和巨响,让厅堂内本就濒临崩溃的秩序彻底瓦解。
侍女们发出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抱头鼠窜。
门口的侍卫们也惊慌失措,有的拔刀茫然四顾,有的本能地后退寻找掩体。
阿古柏更是被这近在咫尺的爆炸和坠落的画框吓得魂飞魄散。
他发出一声短促而惊恐的怪叫,庞大的身体像受惊的河马般猛地向旁边一扑,狼狈地躲开了溅射的碎片。
他肥胖的身躯撞翻了旁边一张沉重的矮几,上面的银质酒壶和镶嵌宝石的酒杯“叮叮当当”滚落一地,美酒汩汩流出,浸湿了华丽的地毯。
木拉提递刀的动作被这剧烈的晃动和混乱硬生生打断。他反应极快,身体顺势一个踉跄,巧妙地避开了飞溅的碎木和玻璃,同时手腕一沉,稳稳地托住了那把差点脱手的弯刀。
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刚才那足以致命的晃动只是一阵微不足道的微风。
但他的目光,在混乱的烟尘和四散奔逃的人影掩护下,如同淬毒的冰锥,极其短暂、极其锐利地钉在了扑倒在地、狼狈不堪的阿古柏身上。
那目光里,没有庆幸,没有遗憾,只有一种冰冷的、近乎非人的计算和等待。
机会,稍纵即逝。但不是彻底消失。他默默地将弯刀收回胸前,退后一步,重新隐入那片浓重的阴影里,像一道无声无息的幽灵,继续等待着下一个,也许就是最终的节点。
阿古柏被侍卫手忙脚乱地从地上搀扶起来,锦袍沾满了灰尘和酒渍,狼狈不堪。他惊魂未定,大口喘着粗气,布满汗水的脸上惊恐未消,又添上了暴怒的狰狞。
“怎么回事?!哪里炸了?!”他嘶吼着,声音因恐惧而变形。
一个侍卫长跌跌撞撞冲了进来,头盔歪斜,脸上沾着硝烟的黑灰,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大…大人!西门!
西门被轰塌了!清军的先锋……先锋已经突进来了!就在外城!顶…顶不住了!”
他的话语被又一阵密集如爆豆般的枪声打断,那声音比炮声更近、更清晰,如同死神急促的叩门声。
“什么?!”阿古柏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死灰般的惨白。
他肥硕的身体晃了晃,几乎再次瘫软下去。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最后一丝强撑的暴戾和幻想彻底碎裂,只剩下无边无际、赤裸裸的绝望。
他猛地推开搀扶他的侍卫,像一头被彻底逼疯的野兽,在弥漫着灰尘和硝烟味的大厅里团团乱转。
“不!不可能!我的宫殿!我的……我的财宝!”
他语无伦次地嘶喊着,目光狂乱地扫过那些在炮火中摇晃的金银器皿和珠宝,“快!快给我搬走!藏起来!搬到地窖去!不……地窖也不安全……”
他冲到墙边,徒劳地想把一个镶嵌着巨大绿松石的沉重金盘从支架上拽下来,却因为用力过猛和身体的笨拙,反而把金盘带倒。
“哐当”一声巨响砸在地上。他看也不看,又扑向另一个箱子,手忙脚乱地试图打开锁扣。
他的精神,如同被这最后的消息彻底压垮的堤坝,彻底崩溃了。
什么汗王威严,什么征服者气度,全都消失无踪,只剩下一个濒临绝境、只想抓住最后一点浮财的可悲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