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城里,提起苏家的绸缎,无人不晓。苏文瑾年轻时是府学里出了名的秀才,一手簪花小楷写得俊逸,对绫罗绸缎的门道更是通透——哪样的蚕丝适合织云锦,哪种花线染出来的靛蓝最衬江南女子的肤色,他闭着眼都能说得分明。
父母走那年,战火刚烧到苏州城外。商船在运河炮艇炮艇撞翻,满载的蜀锦沉了底,父母也没能回来。那时苏文瑾刚满十六,妹妹文瑶才五岁,抱着他的腿哭得抽噎,他抹掉眼泪,把家里的账本抱进内堂,一夜之间,收起了笔墨纸砚,拿起了算盘。
谁都没想到,这文弱秀才竟是块做生意的料。他先典了城郊的几亩薄田,保住了城里的铺面;又亲自带着伙计往湖州跑,盯着蚕农收最好的生丝;别家绸缎庄因战乱歇业时,他却靠着漕帮的旧识,把苏州的宋锦卖到了安庆、武汉,甚至借着洋人的商船,换来了西染料染料,染出的“孔雀蓝”风靡一时。
几年下来,苏家绸缎庄的金字招牌又亮了起来。铺面从一间扩到三间,后院的织机响到深夜,文瑶也长成了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总爱坐在柜台后,看哥哥跟客商打交道。苏文瑾依旧穿着月白长衫,只是袖口磨出了细毛,言谈间少了酸儒气,多了几分商人的练达,唯独对妹妹,还是柔得像护城河里的水,再忙也会记得给她带块桂花糕。
变故是从结交那些“洋行大班”开始的。为了把绸缎销进租界,苏文瑾外滩外滩的洋行赴宴。那些高鼻深目的洋人递给他烟枪,说“这是西洋来的好东西,解乏提神”。起初他摆手拒绝,可架不住对方再三劝诱,加上跑生意确实累,有天夜里试了一口,那股麻痹的暖意顺着喉咙往下淌,竟让他暂时忘了账本上的亏空、路上的兵匪、压在肩头的千斤重担。
一来二去,他便染上了瘾。
起初只是夜里偷偷抽几口,后来竟在铺子里也摆上了烟榻。绸缎的光泽渐渐比不上他眼里的烟瘾,算盘声被烟枪的抽吸声盖过。伙计们看着掌柜的脸色一天天蜡黄,眼窝陷得像个窟窿,都急得直跺脚,可谁劝他,他就瞪着眼骂人,往日的温和全没了踪影。
文瑶把他藏起来的烟膏扔进运河,他竟红着眼要打她,巴掌举到半空,看着妹妹惊恐的眼泪,又颓然落下,蹲在地上抓着头发哭:“哥控制不住……就一口,最后一口……”
为了换烟膏,他先是赊了生丝商的账,接着把最好的云锦抵给了洋行,最后连祖上传下来的织机都拆了卖。有天清晨,文瑶推开哥哥的房门,见他蜷缩在烟榻边,手里还攥着个空烟盒,脸色青灰城隍庙隍庙的泥塑。而对面的洋行里,那些曾递给他烟枪的洋人,正拿着苏家的绸缎样品,笑着跟买办说:“这蠢货的家业,很快就是咱们的了。”
街面上的人说起苏文瑾,都摇头叹气。那个曾骑着马、带着伙计走南闯北的青年,那个把妹妹护在身后、在战火里撑起一个家的兄长,终究是被那点甜腻的烟味,蛀空了骨头,也蛀空了祖辈攒下的家业。
只有文瑶,还守着那间只剩空架子的铺面。她学着哥哥当年的样子,把染坏的绸缎剪成小块,拼成帕子卖,赚来的几个铜板,全攒着,想总有一天,能把哥哥从烟瘾里拉出来。阳光透过蒙尘的窗棂照进来,落在她手里的碎布上,那些曾经绚烂的颜色,像极了苏家绸缎庄最风光时,运河上飘晚霞晚霞。
秋风扫过苏州的街巷时,苏文瑾正蹲在河边,用一块粗布狠狠擦着手烟油烟油味。冷水激得他指尖发红,可他像感觉不到似的,反复搓揉着——那股甜腻的腥气,总像钻进了骨头缝里,时时刻刻提醒着他那些浑浑噩噩的日子。
戒鸦片的念头,是从遇见阿湄开始的。
阿湄是湖州来的蚕农女,跟着父亲来苏州卖新丝,就住在绸缎庄隔壁的客栈。她总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辫子上系着红头绳,说话时眼睛亮亮的,像盛着太湖的水。有天苏文瑾烟瘾发作,跌跌撞撞撞翻了她的丝筐,雪白的蚕丝撒了一地。他以为会挨骂,阿湄却只是蹲下来捡,轻声说:“先生看着不像坏人,怎么把自己作践成这样?”
那句话像针,扎破了他自欺欺人的泡影。他看着阿湄清澈的眼睛,忽然想起文瑶小时候总缠着他问:“哥,你什么时候再教我写‘苏’字?”想起父母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守好家业,护好妹妹”。那些被烟枪熏得模糊的记忆,突然清晰得像刀割。
戒瘾的日子,比死还难。
他把自己锁在柴房里,门窗钉死,让文瑶把所有烟具都烧了。烟瘾上来时,骨头缝里像有千万只虫子在啃,浑身冒冷汗,眼前全是幻象——洋行里的灯红酒绿,烟榻上的麻痹快感,还有那些洋人嘲讽的笑。他撞墙,嘶吼,把指甲抠进砖缝里,好几次想冲出去再抽一口,却总能听见柴房外妹妹的哭声,还有阿湄隔着门板送来的声音:“苏先生,院里的桂花开了,你闻闻,香得很呢。”
阿湄每天都会来,有时送一碗清粥,有时只是站在柴房外,轻声读几句《论语》。那是他年少时最熟稔的句子,此刻从她嘴里念出来,竟比任何药都管用。有天夜里,他实在熬不住,撞开柴房门冲出去,却看见阿湄就站在院里,手里捧着一盆刚摘的桂花,月光落在她脸上,安静得像幅画。
“你看,”她把花盆递给他,“再难的日子,花该开还是开。”
他盯着那盆桂花,突然蹲在地上,像个孩子似的哭了。
整整三个月,他瘦得脱了形,眼窝深陷,可眼神里的浑浊渐渐散了,透出点清明来。文瑶摸着他手上新结的茧子,哭得直打嗝:“哥,你好了……你终于好了……”
那天,他第一件事就是去了河边,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换上了文瑶早就备好的新长衫。虽然料子普通,却比当年最华贵的云锦穿在身上还踏实。他走到阿湄住的客栈,红着脸说:“我……我想重新学做绸缎,做干净的生意。”
阿湄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我爹说,苏州的水养人,也养良心。”
后来,苏文瑾真的重新支起了铺子,只是不再卖那些花哨的贡缎,专做结实耐穿的土布、蓝印花布。他亲自去乡下收棉麻,跟着织娘学染色,手上磨出了厚厚的茧,却再也没碰过烟枪。他和阿湄成了亲,文瑶做了伴娘,看着哥哥给嫂子梳头时,手稳得像当年教她写毛笔字。
三十岁生辰那天,苏文瑾带着妻儿去了父母坟前。他没烧纸钱,只摆了一匹自己织的粗布,布上用靛蓝染着简单的缠枝纹。
“爹,娘,”他声音平静,却带着股咬碎了牙的狠劲,“儿子明白了,这世上最毒的不是刀枪,是让人忘了祖宗、忘了自己是谁的鸦片。我这辈子,不光要好好活着,还要告诉所有看得见的人——那东西碰不得,碰了,就不是人了。”
风掠过坟头的野草,沙沙作响,像在应和。远处的绸缎庄里,织机声又响了起来,一声声,沉稳又有力,像在把那些被鸦片蛀空的日子,一点点重新织补起来。
烟雨江南,本是杏花微雨、吴侬软语的温柔乡,可苏文瑾的“诚信布庄”里,却总飘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肃杀气。蓝印花布在竹竿上舒展,像从宋元话本里走出来的雅致,可布庄的门槛,最近总被不怀好意的脚印踩得发白。
苏文瑾素以文笔见长,当年在府学,一篇《蚕桑赋》曾引得学官击节赞叹。如今他虽弃了笔砚,可骨子里的清朗气还在——账册记得如蝇头小楷般工整,连给布庄写的价目牌,都带着几分瘦金体的风骨。可这风骨,偏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钉。
买办王三先是学样开了家“同顺布庄”,想以低价倾销搅黄苏家生意。苏文瑾却不慌不忙,带着伙计泛舟太湖,与蚕农订下“先付定金、秋后结算”的契书,字里行间都是体恤。蚕农们感念其诚,把最好的生丝都留给他。王三收不到好料,进的洋布又糙如砂纸,没多久便积压如山,账房先生每日来报,说库房里的洋布都快长出霉斑,像王三那张气急败坏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