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甘陕惊雷(2 / 2)

中路西安周边,则是一片代表稳固的淡黄色区域。

然而,桌案的另一角,堆积如山的却是各地雪片般飞来的告急文书,大多字迹潦草,甚至带着污血和硝烟的气息:

“澄城县急报:西捻大股马队突袭,掳掠青壮、牲畜无数,焚毁粮仓三座!知县殉城,请速发援兵!”

“白水县告急:捻匪数千围城三日,攻势甚急!城中兵寡粮缺,危在旦夕!泣血叩求大帅援手!”

“大荔县飞禀:捻匪游骑四出,百姓奔逃,田地荒芜,春耕无望!长此以往,恐生大乱!”

“华州(今华县)十万火急……”

每一份急报,都像一记重锤,敲在书房里每一个幕僚的心上。

压抑的咳嗽声,焦虑的踱步声,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混杂在一起。

所有人的目光,都时不时地瞟向书案后端坐如山的左宗棠。

左宗棠仿佛对周遭的焦躁充耳不闻。他披着一件半旧的灰鼠皮袄,伏在案前,正用一支细笔,极其专注地在一份关于西安城内新设“军械火药总局”的章程上批阅。

他的字迹瘦硬峻峭,一丝不苟。批完,又拿起另一份周开锡从龙驹寨发回的呈文,详细报告南路粮道哨卡布防及近期剿灭三股山匪的战况。

他看得极慢,时而提笔在呈文空白处写下蝇头小楷的批示:

“……所报哨卡布防尚可,唯黑水峪一处,地势过于孤悬,需增筑角台两座,互为声援……剿灭王疤瘌股匪甚好,首级示众,胁从甄别,可遣散者给路票、口粮,令其归农,以分敌势……”

他批阅得如此细致,仿佛那些近在咫尺、燃着烽火的县城惨状,远不如这一份份关于后勤、关于据点、关于剿抚细节的文书重要。

“大帅!” 终于,一个年轻的幕僚再也按捺不住,声音带着哭腔和急切,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将一份最新的、来自蒲城县的染血急报高高举起,“蒲城……蒲城破了!知县李大人全家……阖门殉节!百姓遭屠戮者逾千!西捻张宗禹部主力,正裹挟流民,似有西窜富平、三原,直逼泾阳,威胁我西安侧翼之势!大帅!贼焰滔天,生灵涂炭啊!恳请大帅速发大军,救民于水火!再按兵不动,关中人心尽失矣!”

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

书房内瞬间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左宗棠身上,空气凝固得如同铁块。

王德榜侍立在侧,眉头紧锁,手不自觉地按在了腰间佩刀的刀柄上,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虽知主帅方略,但蒲城惨讯和捻军西窜的威胁,也让他心头沉甸甸的。

左宗棠握着笔的手,在空中悬停了片刻。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那份染血的文书,扫过跪地悲泣的幕僚,扫过堂下每一张写满焦虑和不解的脸。那深陷的眼窝里,没有泪光,只有一片近乎冷酷的平静,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

他放下笔,身体微微后仰,靠在坚硬的黄花梨木椅背上,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却并非因为哀伤。

“本督,心如刀割。” 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在寂静的书房里清晰地回荡,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玉盘。

“蒲城李令,忠烈可嘉,当奏请优恤。百姓罹难,此乃国殇。”

他顿了顿,那平静的目光陡然变得无比锐利,如同两把出鞘的寒刃,直刺人心。

“然,此等惨事,正因贼势飘忽难制!若因一时一地之惨烈,便仓促出大军,盲追穷赶,正中张逆下怀!彼以骑兵之利,诱我步卒疲于奔命,待我师老兵疲,粮秣不继,彼则回戈一击,或与金积堡马逆合流,则大势去矣!此非救民,实乃速祸!”

他猛地站起身,瘦削的身躯爆发出强大的气势,手指如戟,重重戳向桌案上那份描绘着整个陕甘战场态势的巨幅地图:

“看看!北路刘松山,已锁住金积堡门户,马化龙动弹不得!南路周开锡,粮道已通,后路无忧!西安根本,稳固如磐!此三者,乃本督‘缓进’之基!根基未固,岂能浪战?”

他的目光死死盯住地图上关中平原那片被捻军蹂躏的区域,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决绝和洞穿迷雾的自信:

“张宗禹!他以为他还在豫、皖平原,可以来去如风?错了!这关中,就是本督为他选定的坟场!八百里秦川,看似平坦,实则河网纵横,塬梁密布!他的骑兵,跑不开!本督要让他这头野马,陷进泥潭里!”

他猛地转向王德榜,语速快如连珠:“德榜!传令各州县:一,坚壁清野!凡捻匪可能流窜之区,粮秣、牲畜、柴草,能藏则藏,不能藏则焚!水井填塞(留暗记供我军使用)!务必使捻匪所过之处,如入死地,片草难得!二,广布眼线!悬重赏,收买熟悉本地路径之民人,充作向导、探子!我要那张宗禹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眼皮底下!三,严令地方团练、驻防营汛,依托城寨,固守待援!无本督将令,擅离城寨追击者,斩!保存实力,消耗贼寇锐气!”

“标下遵令!” 王德榜精神一振,大声应诺。

左宗棠的目光再次投向地图,手指沿着泾河、渭河等水道缓缓移动,最终在几个关键的渡口、隘路位置重重敲击:

“急报蒲城、富平、三原、泾阳、高陵诸县:死守城池!本督援兵,不日即至!告诉他们,守住了,就是首功!待我——”

他深吸一口气,眼中精光爆射,仿佛已经看到了即将到来的决战,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待我粮秣充盈,后顾无忧,三路合围之势已成,便是雷霆天降,尽灭此獠之时!让张宗禹,再逍遥几日!本督要他的人头,连同他的数万精骑,一个不留,尽数埋在这八百里秦川之下!”

这番话语,如同惊雷炸响在压抑的书房。

跪地的幕僚忘了哭泣,众人眼中的焦虑,渐渐被一种震撼和将信将疑所取代。

左宗棠那瘦削的身影在烛光下,仿佛蕴藏着移山填海的力量。

他不再看任何人,重新坐下,拿起笔,蘸饱了浓墨,在那份蒲城急报的空白处,力透纸背地批下几个铁画银钩的大字:

“忍辱待机,大局为重!坚守待援!左。”

墨迹淋漓,带着一股肃杀决绝的寒气,仿佛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更为酷烈的风暴。

同治七年的春天,脚步蹒跚地踏入了关中平原。

然而这片孕育了周秦汉唐辉煌的土地,此刻却感受不到丝毫暖意。

左宗棠的“锁链”越收越紧,关中腹地,正上演着一场无声却残酷的博弈。

命令如同冰冷的铁律,从西安总督行辕发出,迅速传遍渭河两岸的州县、村落。

坚壁清野,这个古老而残酷的战术,被左宗棠赋予了新的、更加彻底的执行力度。

通往可能遭袭区域的官道上,再也见不到运粮的车队。

曾经熙攘的乡间集市,变得门可罗雀,一片死寂。

田野里,本该春耕的农夫不见了踪影。一袋袋来不及运走的粮食,被倒入深坑,泼上火油,付之一炬,腾起的滚滚黑烟,如同大地绝望的哀嚎。

村口的水井,被巨大的磨盘或填满巨石彻底封死,只在隐秘处留下只有本地人才能辨识的暗记。

来不及转移的牲畜,老弱的被宰杀腌制,健壮的则被驱赶着,跟随惶惶不安的村民,逃向附近有城墙保护的县城,或是藏入深山老林的废弃堡寨。

来不及带走的草料、柴禾堆,也被点燃,熊熊火光映照着村民含泪而又麻木的脸庞。

昔日炊烟袅袅的村庄,变成了一座座空寂的废墟,只剩下断壁残垣在春风中呜咽。

西捻军张宗禹部,这支曾经纵横中原、来去如风的铁骑洪流,一踏入关中腹地,便立刻尝到了左宗棠为他们精心准备的“泥沼”滋味。

战马打着响鼻,焦躁地刨着蹄下干硬的黄土。

骑兵们勒住缰绳,茫然四顾,眼前,是望不到尽头的、空无一人的村落。

倒塌的房屋,焦黑的梁柱,散发着呛人的烟味。

水井被封得严严实实,任凭战马如何嘶鸣,也得不到一滴水解渴。

田野荒芜,找不到一束可以喂马的干草。原本期望能“因粮于敌”、就地补充的算盘,彻底落空。

“他娘的!见鬼了!” 一个满脸横肉的捻军小头目狠狠啐了一口,望着死寂的村落,眼中满是暴躁和不解,“人都死绝了?粮呢?水呢?”

“大哥,这样下去不行啊!马都跑不动了!” 旁边的骑兵看着自己坐骑干裂的嘴唇和塌陷的肚腹,忧心忡忡。

更大的麻烦接踵而至。每当他们试图向某个看似有机可乘的县城发动攻击,迎接他们的不再是慌乱和溃散,而是异常顽强的抵抗。

城头上,旗帜虽然五花八门(地方团练、绿营残兵、临时组织的民壮),但防守却异常坚决。滚木礌石如雨点般落下,简陋的土炮轰鸣着喷出铁砂,虽然杀伤力有限,却足以迟滞骑兵的冲击。

城外的壕沟被挖得又深又宽,布满尖桩。

守城者依托着坚固的城墙和寨堡,如同缩进硬壳的乌龟,任凭捻军在城外如何叫骂、驰射挑衅,就是死守不出。

偶尔有小股捻军试图寻找防御薄弱点,却往往在复杂的塬梁沟壑间迷失方向,或是遭遇熟悉地形的乡勇伏击,损失些人马,却毫无所获。

张宗禹骑在他那匹雄健的乌骓马上,驻马在一处高坡,俯瞰着这片看似平坦、实则步步杀机的土地。

他正值壮年,面容粗犷,眼神锐利中带着一丝草莽枭雄的狡黠。

此刻,他那张被风沙磨砺得粗糙的脸上,却笼罩着一层浓重的阴霾和挥之不去的焦虑。

“左骡子……好毒的手段!” 他咬着牙,声音低沉。

他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打法。敌人主力避而不战,却用这空荡荡的荒原、坚硬的城池和无处不在的“眼睛”,一点点消磨着他的锐气和力量。

骑兵的优势在沟壑纵横、缺乏补给的环境里,被极大限制。

战马日渐消瘦,士气在无休止的扑空和挫败中悄然低落。

“总旗主,探马回报,北面延安府方向,刘松山的湘军筑垒连营,把金积堡围得像铁桶,马化龙的人根本出不来!南边秦岭古道,周开锡守得死死的,粮车源源不断往西安运!西安城更是铜墙铁壁!”

一名心腹头领策马上前,语气沉重,“左宗棠这是把我们困在关中,要活活耗死我们啊!

而且……最近探马损失很大,好多弟兄出去就回不来了,像是……像是有人专门在盯着我们,把我们的行踪摸得一清二楚!”

张宗禹的心猛地一沉,孤立无援!行踪暴露!粮草断绝!这几个词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神经。

他抬头望向南方,那是他入陕的方向,如今却成了无法回头的绝路。

望向北方,金积堡被锁死。望向西方,是荒凉的陇东高原。

他引以为傲的机动性,在这片被左宗棠刻意制造出的“死地”里,正迅速变成致命的枷锁。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他意识到,自己这数万铁骑,看似仍在驰骋,实则已陷入了一张无形而坚韧的大网之中,挣扎得越厉害,束缚得越紧。左宗棠的“缓进”,正在将他逼向绝境。

同治七年,四月,关中平原的风沙似乎小了些,但空气中弥漫的肃杀之气却愈发浓烈。

西安总督行辕内,弥漫着一种大战前夕特有的、混合着焦躁与亢奋的凝重。

左宗棠依旧枯坐在那张巨大的地图前,但此刻,他布满血丝的眼中,燃烧的不再是压抑的怒火,而是如同火山喷发前、熔岩涌动般的炽热战意。

地图上,代表刘松山北路军的蓝色区域已牢牢覆盖延安府大部,数个醒目的营垒标志如同铁钳般扼住了金积堡东、北两面的咽喉要道。

代表周开锡南路的绿色线条稳稳贯通秦岭,几个关键粮站(如龙驹寨、蓝田)被打上厚重的朱砂印记,显示着充足的储备。

中路西安周边,更是一片令人心安的稳固。

最重要的,是地图中央,那片被西捻蹂躏的区域。

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最新的情报符号:张宗禹主力,在经历了近两个月的“无头苍蝇”般的乱撞和不断的消耗后,其活动范围已被清晰地压缩、标识出来——主要集中在渭北的富平、蒲城、同州(今大荔县)三角地带!

更有多条细密的红线,标示着捻军各部之间可能的联络通道和习惯性的转移路线。一张无形的、精准的猎网,已然织就。

幕僚们屏息凝神,看着他们的主帅。左宗棠的手指,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重重地敲击在富平东南、同州西南、蒲城西北三个点上。

“时机已至!” 左宗棠的声音不高,却如同金石交击,震得人心头发颤,“张逆气焰已堕,粮秣将尽,马匹羸弱,军心浮动!其主力猬集于富、同、蒲三角之地,已成困兽!此乃天赐良机,毕其功于一役,正在此时!”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扫过肃立堂下的心腹大将们:“传本督将令!”

“王德榜!” 左宗棠首先看向坐镇西安的中军主将。

“标下在!” 王德榜踏前一步,甲叶铿锵,他等待这一刻已经太久。

“着你亲率中军精锐马步一万五千人,并调集西安周边所有可战之绿营、团练,合计两万余人,携带全部劈山炮、抬枪,即刻出西安北门!”

左宗棠的手指在地图上划出一条刚猛的直线,“经高陵,直插富平东南之流曲镇!抢占要隘,构筑炮垒,封死张逆向东北逃窜,或试图北渡洛水与金积堡残匪合流之路!此路乃关门之钥,务必锁死!若有闪失,军法无情!”

“标下领命!誓死锁住流曲,绝不放走一兵一卒!”

王德榜抱拳,声如洪钟,眼中战意熊熊。

“刘典!” 左宗棠看向另一位以稳健着称的湘军将领(刘典时任甘肃按察使,随左入陕作战)。

“末将在!”

“着你统兵一万,出咸阳,渡渭水,急趋同州西南之羌白镇!”

左宗棠的手指重重一点,“抢占沙苑高地,依托沙梁芦苇,构筑防线!你的任务,是截断张逆向西逃入渭北旱塬深处或向南流窜的可能!将贼寇牢牢压制在预定战场之内!稳扎稳打,步步为营,绝不可使其西窜!”

“末将遵令!必据羌白,阻敌西遁!” 刘典沉声应诺。

“郭宝昌!” 左宗棠的目光投向以勇猛着称的淮军将领郭宝昌(时率部随左作战)。

“卑职在!” 郭宝昌抱拳。

“着你率本部淮军精锐马队五千,并配属湘军步队五千,合计万人,即刻轻装疾进!”

左宗棠的手指带着雷霆之势,戳向地图上蒲城西北方向,“出临潼,经交口,直扑蒲城西北之荆姚镇!抢占洛河渡口,构筑浮桥,建立前进阵地!此路最为关键,亦最为凶险!你部需如尖刀般楔入,截断张逆向西北溃逃之咽喉,并准备随时向心突击,直捣贼巢!动作要快,要猛!打他个措手不及!”

“大帅放心!宝昌定效死力,拿下荆姚,锁死西北,直捣黄龙!” 郭宝昌眼中凶光毕露,杀气腾腾。

部署完毕,左宗棠深吸一口气,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即将出征的将领们,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足以点燃热血的激昂与冷酷:

“三路大军,务于五日内抵达指定位置!形成铁壁合围之势!各部抵达后,不必等待,即刻构筑坚固营垒,深沟高垒!以逸待劳!待本督亲率中军后续主力抵达,便是总攻之时!”

他猛地一拍桌案,震得笔墨纸砚齐齐一跳,声震屋瓦:

“此战,不留余地!务求全歼!凡战场之上,持械之捻匪,无论首从,杀无赦!本督要这关中平原,用张宗禹和他数万捻匪的血,来清洗!用他们的尸骨,来铺就我大军西进,剿灭金积堡叛回的通途!”

“剿灭西捻,在此一举!诸位,建功立业,报效朝廷,就在今朝!出发!”

“遵大帅令!剿灭西捻!杀!杀!杀!” 堂下众将,连同侍立的亲兵,齐声怒吼,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

浓烈的杀气如同实质,瞬间充盈了整个行辕,压过了春日最后一丝微弱的暖意。

左宗棠站在原地,看着将领们鱼贯而出,甲胄铿锵,脚步匆匆,奔赴各自的战场。

他布满血丝的眼中,那熔岩般的战意并未平息,反而更加深沉。

他缓缓踱到地图前,目光越过即将被鲜血浸染的渭北三角地带,投向了更遥远的西北方,那个被刘松山牢牢锁困着的、代表着下一个目标的墨点——金积堡。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那墨点上反复摩挲着,如同抚摸着下一柄即将出鞘的利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