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如塞外古战场千年不散的呜咽,卷着黄沙与碎雪,自贺兰山的嶙峋脊背俯冲而下,狠狠抽打在金积堡那高大却已显出颓败之色的黄土城墙上。
墙头,几面残破的蓝色旗帜,在风沙中徒劳地挣扎着,发出“噗噗”的裂帛声,如同垂死者最后的喘息。
堡外,景象截然不同。一支沉默而肃杀的庞大军队,如同从黄土地里生长出来的钢铁丛林,已将金积堡围得水泄不通。
湘军!那深蓝的号衣,在灰黄的天地间连成一片沉郁的海,海面上闪烁着无数冰冷兵刃的寒光。
战旗猎猎,斗大的“刘”字在风中翻卷,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在无声咆哮。
营寨相连,壕沟纵横,拒马森严,构成一个巨大的、缓慢收缩的铁桶阵势。
空气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只有寒风掠过戈壁砾石的尖啸,以及远处偶尔传来几声战马压抑的嘶鸣,刺破这死寂的包围。
中军大帐前,一人按剑而立。刘锦棠。他身姿挺拔如枪,一身簇新的二品武官蟒袍也压不住骨子里透出的锋锐与寒意。
风卷动他斗篷的下摆,猎猎作响,却撼不动他分毫。
他年轻的脸上线条冷硬如铁铸,嘴唇抿成一条毫无弧度的直线,唯有一双眼睛,深不见底,此刻正死死钉在金积堡那紧闭的、伤痕累累的堡门上。
目光所及,那巨大的、被投石车砸出深坑的堡门,仿佛化作了一年前那个血色弥漫的黄昏。
也是这样一个朔风凛冽的日子,堡门同样在绝望中缓缓开启。
那时,他的叔父、湘军老帅刘松山,正端坐于帅旗之下。
长时间的围困已见成效,马化龙和他的部众弹尽粮绝,穷途末路,终于选择了投降。
堡门开启的吱嘎声,曾让久经沙场的湘军将士都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脸上露出疲惫的释然。
刘松山,那位威震西北、令回部诸酋闻风丧胆的老帅,脸上也带着一丝胜利者的宽和与不易察觉的疲惫。
他微微抬手,准备接受降表。
变故陡生!
就在堡门洞开的刹那,一道身影如同蛰伏已久的恶狼,裹挟着决死的疯狂,从门洞的阴影里暴射而出!
不是别人,正是回部枭雄、教主马化龙!他双目赤红如血,手中一柄淬了剧毒、闪着诡异绿芒的狭长弯刀,目标只有一个——端坐帅旗下的刘松山!
太快了!快得超出了所有人的反应。
刘松山身边的亲兵甚至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那抹致命的毒绿已经撕裂了空气,带着马化龙积攒了数月、倾注了所有仇恨与绝望的力量,狠狠捅进了刘松山毫无防备的胸膛!
“噗嗤!”
利刃穿透甲胄、撕裂血肉的声音,在那一瞬间,盖过了呼啸的风声,清晰地烙印在每一个目睹者的耳中。
刘松山魁梧的身躯猛地一震,脸上那丝宽和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惊愕和剧痛。他低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没入胸口的弯刀刀柄,看着那诡异的绿色迅速在刀口周围的衣袍上晕染开来。
“父帅——!”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吼从年轻的刘锦棠喉咙深处炸开,他目眦欲裂,拔刀欲冲。但一切都晚了。
马化龙一击得手,脸上扭曲出狰狞的狂笑,猛地抽刀!
一股滚烫的鲜血如同喷泉般从刘松山胸前激射而出,溅了马化龙满头满脸,更是在黄土地上泼洒开一片刺目的猩红。
刘松山高大的身躯晃了晃,那双曾洞悉战场风云的眼睛,光芒迅速黯淡下去,带着无尽的错愕与不甘,死死盯着眼前疯狂的回酋。
他伸出一只沾满自己鲜血的手,似乎想抓住什么,最终却无力地垂下。
“老帅——!”
“杀!杀了这狗贼!”
湘军阵营瞬间炸开了锅,悲愤的怒吼、杂乱的兵刃出鞘声响成一片。
亲兵们疯了一般扑向马化龙,而马化龙早已在部族死士的拼死掩护下,带着一身刘松山的鲜血,狂笑着退回了那扇刚刚开启、此刻却如同地狱之口的堡门之内。
沉重的堡门在混乱和箭雨中,发出沉闷的巨响,轰然关闭!将刘松山轰然倒下的身躯,将湘军将士滔天的悲愤与狂怒,将刘锦棠那一声撕心裂肺的“父帅”,死死地隔绝在外。
那扇门,关上了一个时代,也关上了刘锦棠生命中所有的光。
“父帅……”刘锦棠口中无意识地喃喃着这个刻骨铭心的称呼,冰冷的指尖死死攥着腰间的佩剑剑柄,用力之大,骨节凸起发白,发出轻微的“咯咯”声。
那柄名为“破虏”的古剑,似乎感受到了主人心中翻腾的滔天血海与彻骨冰寒,在鲨鱼皮剑鞘内发出低沉而持续的嗡鸣,如同濒死野兽压抑的咆哮,又像亡魂在风中的悲泣。
这柄剑,是刘松山在他束发之年亲手所赠。
此刻,剑鸣声声,如针般扎进他的心脏,提醒着那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和刻骨的仇恨。
寒风卷着雪沫,扑打在他脸上,冰冷刺骨。他缓缓松开紧握剑柄的手,指尖因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
深吸了一口这塞外凛冽到肺腑的空气,他猛地转身,掀开厚重的帐帘,步入中军大帐。
帐内燃着数个巨大的炭盆,却驱不散那深入骨髓的寒意。
炭火的光跳跃着,映照着两侧肃立的将领们铁青而紧绷的脸。
空气凝重得如同灌了铅,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压抑。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主位那张宽大的、铺着西北军事舆图的帅案之后。
刘锦棠径直走到案前。帅案上,文房四宝齐备,一方沉重的端砚里,浓稠的墨汁如同凝固的黑血。
他伸出手,那手稳定得可怕,没有一丝颤抖,稳稳地提起一支粗壮的狼毫。
饱蘸浓墨,笔锋悬在铺开的上好宣纸之上,墨汁饱满,欲滴未滴。
整个大帐瞬间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炭火爆裂的噼啪声,将领们粗重压抑的呼吸声,帐外呼啸的风声,都清晰可闻。
每一双眼睛都死死盯着那悬停的笔锋,等待着决定金积堡数万生灵命运的两个字。
没有犹豫,没有停顿。刘锦棠手腕一沉,笔走龙蛇,力透纸背!
两个硕大、狰狞、饱蘸着无边杀意与血色恨意的狂草大字,如同两把滴血的屠刀,狠狠劈砍在雪白的宣纸之上:
**屠城!**
墨迹淋漓,仿佛随时会流淌下鲜红的血液。那“屠”字的一撇,如同断头台上挥落的铡刀;
那“城”字的一点,则像一颗被狠狠掼碎在泥泞中的头颅!
“嘶——”
帐内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
尽管早有预感,但当这两个字以如此决绝、如此暴戾的姿态呈现在眼前时,强烈的冲击力依旧让这些见惯了沙场生死的将领们感到一阵心悸。空气仿佛被冻结了。
“大帅!”副将王德榜,一个跟随刘松山多年的老将,须发微颤,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干涩和急迫。
“马化龙罪该万死,然其部众之中,老弱妇孺甚多!当年老帅受降,亦存仁念,欲分化瓦解,以安陕甘……”
“仁念?”刘锦棠猛地抬头,声音不高,却像冰锥刺破冻土,冷得让王德榜后面的话生生噎住。
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地狱业火,直直刺向王德榜,“我父帅的仁念,换来的是什么?”
他抬手,指向帐外金积堡的方向,指尖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换来的,是堡门诈降!是那把淬毒的弯刀!是穿胸而过的一击!是倒在自己帅旗下的血!”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受伤孤狼的厉啸,在压抑的大帐中炸开:“是整整一年!三百多个日夜!我父帅的血,每日每夜都在我眼前流!从未干涸过!那扇门,”他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每一个字。
“关上的不止是我父帅的性命,关上的,是最后一丝宽恕!是陕甘大地所有不臣之心的侥幸!”
刘锦棠猛地抓起案上那张写着“屠城”二字的宣纸,墨迹未干,淋漓滴落。
他眼神如万载玄冰,扫过帐中每一张惊骇的脸:“传令!”
“明日辰时,堡门不开,即刻全力攻城!破堡之后——”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砸在将领们的心上,“凡持兵刃者,杀!凡助逆者,杀!凡马化龙亲族,杀!余者……”他眼中没有丝毫波澜,“驱至堡中空地,待命!”
他最后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落在王德榜脸上:“王副将,你率前锋营,破堡后,直取堡心礼拜寺!我要马化龙,活着跪在我面前!记住,是活着!”
“末将……遵令!”王德榜喉头滚动,脸色煞白,艰难地抱拳领命,额角已渗出冷汗。
他明白,这“活着”二字,意味着比死亡更可怕的结局正在等待着那位回部枭雄。
命令如同冰冷的铁流,迅速从这压抑的中军大帐蔓延至整个湘军大营。
没有喧哗,没有鼓噪,只有一种山雨欲来、死寂般的沉重。
士兵们沉默地擦拭着刀枪,检查着弓弩,将一捆捆箭矢、一桶桶火油整齐码放。
篝火的光芒映照着一张张年轻或沧桑的脸庞,那上面没有即将获得战利品的贪婪,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被仇恨和军令驱使的肃杀。金积堡的阴影,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也压在刘锦棠冰冷的眉宇间。
翌日,辰时。
惨淡的冬日悬在铅灰色的天幕上,吝啬地洒下一点毫无温度的光芒。
金积堡巨大的堡门,如同垂死的巨兽紧闭的口,纹丝不动。
城头上,人影稀疏晃动,透着一种绝望的沉寂。
帅旗下,刘锦棠面无表情,缓缓抬起右手。
“咚!咚!咚!咚——!”
沉闷如滚雷般的战鼓声骤然擂响!一声紧过一声,如同巨锤狠狠砸在大地之上,也砸在堡内每一个人的心尖上!鼓声是命令,是催命的符咒!
“轰隆——!”
几乎在鼓声达到最急促顶点时,湘军阵中数十门劈山炮同时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吼!
炮口喷吐出长长的火舌,巨大的铁弹撕裂冷的空气,带着毁灭的尖啸,狠狠砸向金积堡那早已伤痕累累的墙体!
“轰!”“轰!”“轰!”“轰!”
土石飞溅,烟尘冲天!高大的城墙在剧烈的爆炸中猛烈颤抖,一段本就摇摇欲坠的墙体在连续命中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轰然向内坍塌,露出一个巨大的、狰狞的豁口!
烟尘尚未散尽,那豁口之后,已经可以看见堡内惊恐攒动的人头和绝望的呼喊。
“杀——!”
震天的喊杀声如同海啸般平地卷起!湘军士兵组成的洪流,踏着被炮火犁松的土地,越过残留的矮墙和拒马,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扑向那个新生的、淌血的缺口!前锋营的悍卒在王德榜的带领下,如同锋锐的箭镞,率先突入!
金积堡,这座回部枭雄经营多年的坚固堡垒,在湘军蓄积已久的怒火和精良火器的轰击下,终于被彻底撕开了它最后的防御。
抵抗是零星的、绝望的。堡内残存的回部战士早已被长期的围困耗尽了力气和斗志,面对这如同钢铁洪流般的进攻,如同挡车的螳螂,瞬间被淹没、被碾碎。
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惨叫声、兵刃撞击声、房屋倒塌声、火焰燃烧的噼啪声……瞬间将这座堡垒变成了沸腾的血肉磨坊。
刘锦棠在亲兵的簇拥下,策马缓缓穿过还在冒着硝烟和血腥气的巨大豁口,踏入了金积堡。
脚下的土地泥泞不堪,混杂着暗红的血水和融化的雪污。
目光所及,街道两旁尽是断壁残垣,焦黑的木梁还在冒着青烟,未燃尽的火苗在寒风中挣扎。
尸体横七竖八,有穿着回部服饰的战士,也有未来得及躲避的平民,形态各异,凝固着死前的惊恐。
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硝烟、焦糊和排泄物的恶臭,扑面而来,令人作呕。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漠然地扫过这片人间地狱,仿佛只是在检阅一片收割后的麦田。
马蹄踏过一具俯卧的尸体,发出沉闷的声响。他视若无睹,目光投向堡中心那座最高大的建筑——礼拜寺的圆顶。
那里,是他复仇的核心。
礼拜寺前的小广场,此刻已成了人间炼狱的缩影。
数千名堡内的回民,在湘军明晃晃的刀枪驱赶下,如同受惊的羊群,被强行驱赶聚集到这里。
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脸上写满了极致的恐惧和绝望。
哭泣声、哀嚎声、孩童惊恐的尖叫声、老人微弱的祈祷声……汇成一片绝望的悲鸣之海,在寒冷的空气中无助地回荡。
士兵们组成密集的包围圈,长枪如林,指向圈内瑟瑟发抖的人群,眼神冰冷如霜,没有丝毫怜悯。
广场边缘,几处火头尚未熄灭,黑烟袅袅上升,更添几分末日景象。
刘锦棠策马穿过自动分开的士兵队列,来到广场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