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摊开一直紧握着的、沾满泥土和血污的右手。借着微光,掌心静静躺着一块小小的、棱角锋利的碎片。
那是父亲卡迪尔未完成的羊脂玉雕的一部分,在父亲被长矛贯穿、玉胚被夺走的混乱瞬间,飞溅到他手边的。
碎片边缘染着父亲暗红的血,已经干涸发黑,死死地嵌在玉质的纹理里,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那温润的玉质,此刻摸在手里,却冰冷刺骨。
他死死攥紧这枚染血的玉片,锋利的边缘深深嵌入掌心的皮肉,带来尖锐的痛楚。
这痛楚却远不及心口那如同被生生剜去一块、又被反复撕裂的万分之一。
阿依莎……你在哪里?那噩梦般的哭喊声,仿佛还在他破碎的耳膜深处回荡。
几天后,艾里木像牲口一样,被驱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进了那吞噬光线的矿洞。
沉重的镣铐磨破了他的脚踝,每一次摩擦都带来钻心的疼痛,留下湿漉漉的血痕。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粉尘、汗臭、屎尿的臊臭和一种岩石深处特有的、阴冷潮湿的霉味。
昏暗的光线下,无数佝偻的身影如同地狱里的鬼魅,在狭窄扭曲的矿道里蠕动。
叮叮当当的凿击声、铁镐与岩石碰撞的闷响、监工粗野的咒骂和皮鞭的呼啸,还有那些再也支撑不住倒下时发出的微弱呻吟,混合成一股令人窒息的、绝望的声浪,在岩壁间反复撞击、回荡。
艾里木被分配到一个狭窄得几乎无法转身的岔道尽头。
监工粗暴地将一把沉重的铁镐塞到他手里,铁镐的木柄粗糙扎手,冰冷的铁头沉重异常。
他旁边,一个看起来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少年,名叫穆拉提,正机械地、用尽全身力气将铁镐砸向坚硬的岩壁。
每一次挥动,都伴随着他喉咙里压抑不住的沉重喘息和骨骼不堪重负的呻吟。
少年裸露的脊背上,新旧鞭痕层层叠叠,交错纵横,像一张恐怖的蛛网覆盖在皮包骨头的身体上。
“新来的?”穆拉提趁着监工走开的间隙,飞快地低声问了一句,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嘴唇干裂起皮,渗着血丝。
艾里木麻木地点点头,学着穆拉提的样子,用尽全身力气抡起铁镐,砸向面前的岩壁。
镐尖与岩石碰撞,只溅起几点微不足道的火星和碎屑,巨大的反震力沿着木柄传回,震得他双臂发麻,虎口瞬间崩裂,温热的血顺着镐柄流下。
“省点力气……不然……撑不到天黑……”穆拉提艰难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里拉风箱般的杂音,“他们……只要石头……不要命……但我们的命……比石头还贱……”
矿洞深处,突然爆发出一阵尖锐的哭嚎和混乱的脚步声!
一个头发花白、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老矿工,大概是饿昏了头,或者实在无法忍受那非人的压榨,竟试图将一块指头大小的、带着点玉光的碎石塞进嘴里,想偷偷带出去!
但他笨拙的动作立刻被一个眼尖的监工发现。
“老贼!竟敢偷伯克的玉!”监工像被踩了尾巴的毒蛇,发出刺耳的尖叫,手中的皮鞭如同活物般抖动着,劈头盖脸地朝老矿工抽去!
啪!啪!啪!
鞭梢撕裂空气的爆响在狭窄的矿道里格外骇人。
每一鞭落下,都在老矿工褴褛的衣衫和枯瘦的身体上炸开一道血痕。
老人凄厉地惨叫着,像一片枯叶在狂风中颤抖,徒劳地用手臂护住头脸,在地上翻滚躲避。
“饶命!伯克老爷饶命啊!我……我实在饿啊……家里……家里娃娃快饿死了……”
老人断断续续地哭喊着,声音被鞭打和剧痛切割得支离破碎。
监工根本不为所动,反而因为老人的求饶更加暴怒,鞭子抽得更急更狠。
“饿?你们这些萨尔特猪猡也配喊饿?伯克赐你们活命挖矿,就是最大的恩典!偷窃神赐的玉?亵渎!找死!”
他一边抽打,一边恶毒地咒骂着。
抽打持续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直到老矿工蜷缩在地上,只剩下微弱的抽搐,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了。
监工这才气喘吁吁地停下,厌恶地朝地上啐了一口浓痰,对着周围噤若寒蝉的矿奴们吼道:
“看清楚了!这就是偷东西的下场!伯克的玉,是给真主挑选的仆人、给汗国勇士的!不是给你们这些肮脏的异教徒填肚子的!再有下次,活活打死喂野狗!”
矿洞再次陷入死寂,只剩下老人微弱的喘息和岩石深处渗水滴落的嘀嗒声。
那绝望的哭嚎和皮鞭的呼啸,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在每一个矿奴的心头,将最后一丝侥幸和反抗的念头彻底碾碎。
艾里木死死攥着手中的铁镐,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低下头,避开监工扫视过来的、如同秃鹫般的目光。
牙关紧咬,几乎要碎裂开来。父亲的血,阿依莎的哭喊,眼前老人蜷缩的身影……一幕幕在眼前交替闪现。
汗水混着岩壁滴落的冰冷泥水,沿着他干瘦的脸颊滑落,流进嘴里,是咸涩的,也是苦的。
他微微摊开紧握的左手。掌心那枚染血的玉片,正安静地躺在他生命的纹路里,冰冷的触感却像一块燃烧的炭火,灼烧着他的灵魂。
玉片上,父亲暗红的血迹早已干涸发黑,如同一个永不磨灭的诅咒,烙印在这象征着祥瑞的玉石上。
矿洞深处,只有铁镐撞击岩石的单调回响,沉重地敲打着每一个绝望的黎明与黄昏。
日子在矿洞永恒的黑暗中,在铁镐单调的敲击声里,在监工鞭子的呼啸下,像冻僵的河水一样缓慢而沉重地流淌。
艾里木的身体,如同被榨汁的石榴,迅速地干瘪下去。
肋骨清晰地凸现出来,皮肤被矿洞里弥漫的粉尘和汗水糊上一层肮脏的硬壳,只有一双眼睛,在深深的眼窝里燃烧着,像两簇不肯熄灭的幽暗火焰。
他像一块沉默的石头,承受着镣铐的磨损、监工的鞭打和难以忍受的饥饿。
每次分发食物,都是一场无声的战争。那点可怜的、混杂着沙砾和霉味的粗粝麸饼,仅仅能吊住一口气。
艾里木总是蜷缩在角落里,用最快的速度将分到的那一小块塞进嘴里,甚至来不及咀嚼就囫囵吞下,胃袋里火烧火燎的饥饿感只能得到片刻虚假的平息。
矿洞深处,穆拉提的咳嗽声一天比一天剧烈、沉重。那声音不再仅仅是劳累的喘息,而是带着一种肺部被撕裂般的杂音,每一次爆发都让他瘦弱的身体痛苦地蜷缩起来,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他那曾经还带着一丝少年倔强的眼神,如今只剩下无边的灰暗和疲惫。
“艾里木……”一次短暂的休息间隙,穆拉提靠在冰冷的岩壁上,声音微弱得像游丝,只有紧挨着他的艾里木能勉强听清。
“我……可能出不去了……”他艰难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尖锐的哨音。
“听……听外面送水的老哈桑说……汗国的‘沙尔普尔’(人头税)……又加了……我家……我家那点糊口的薄地……阿达……阿达他……”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嘴角渗出一丝暗红的血沫,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最后一片枯叶。
艾里木的心猛地一沉,他伸出手,想扶住穆拉提剧烈颤抖的肩膀,却被对方轻轻推开。
“别……别碰……脏……”穆拉提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眼神空洞地望着矿洞顶渗水的岩缝,“阿达……阿达性子烈……交不上税……又顶撞了收税的‘巴哈迪尔’(税吏老爷)……被……被他们吊在村口的胡杨树上……活活……打死了……”
穆拉提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化为无声的哽咽。
他干裂的嘴唇哆嗦着,两行浑浊的泪水冲出眼眶,在那满是污垢的脸上冲出两道蜿蜒的痕迹。
他不再说话,只是死死盯着岩壁缝隙里渗出的、冰冷的水珠,一滴,一滴,落在地上,汇入无尽的黑暗。
艾里木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
穆拉提父亲被吊死的惨状,仿佛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
而阿依莎……妹妹那张满是泪痕的小脸,那双充满恐惧和无助的眼睛,再次狠狠地攫住了他的心!
阿依莎会不会也……不!他不敢想下去!
巨大的恐惧和悲愤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他猛地闭上眼睛,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块染血的玉片,锋利的边缘割破皮肉,带来尖锐的刺痛,才勉强压住喉咙里几乎要冲口而出的悲鸣。
就在这时,矿洞口的方向传来一阵不同于寻常的骚动!
监工们粗野的吆喝声变得异常严厉,皮鞭抽打的声音密集如雨点。
“都出来!出来!快!懒骨头们!伯克的大管家巡视矿山!动作快点!谁磨蹭,打断他的狗腿!”
矿奴们像受惊的羊群,被鞭子驱赶着,踉踉跄跄地涌向矿洞外那片相对开阔、被巨大山壁阴影笼罩的空地。
刺眼的阳光骤然涌入,艾里木下意识地抬手遮住眼睛,过了好几秒才勉强适应。他看到矿洞口的空地上,气氛肃杀。一队盔甲鲜明、手持长矛和弯刀的浩罕精锐士兵,如同冰冷的铁像,排成两列,散发着生人勿近的煞气。
他们的簇拥下,一个穿着华丽丝绸长袍、头戴镶着巨大绿松石缠头的肥胖男人,正背着手,慢条斯理地踱着步。他保养得极好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一双细小的眼睛,如同毒蛇的瞳孔,在矿奴们身上缓缓扫过,带着一种审视牲口般的冷漠和挑剔。
他正是阿古柏的心腹之一,汗国的大管家阿卜杜勒·克里木。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但浆得笔挺的深色长袍、头缠白色缠头的老人,在两名士兵的“护送”下,被推搡到了大管家面前。
艾里木认出那是附近村庄里受人尊敬的伊玛目(教长)萨比尔。老人脸色苍白,身体微微颤抖,但浑浊的眼睛里依然强撑着最后一丝尊严。
“萨比尔伊玛目,”阿卜杜勒·克里木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寂静的场地,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
居高临下的傲慢,“汗国建立,百废待兴。
阿古柏伯克乃真主眷顾的‘阿塔勒克哈孜’(圣战者首领),肩负弘扬正信、涤荡异端的重任。
然圣战之伟业,需真金白银支撑。”他顿了顿,细小的眼睛在萨比尔脸上逡巡,捕捉着对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故汗国法令:
即日起,所有礼拜寺,无论大小,其历年积存之寺产、信众所献之‘乜贴’(宗教捐赠),一律上缴汗国国库,统一调度,用于圣战伟业。”
萨比尔伊玛目身体猛地一晃,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
他布满老年斑的手紧紧抓住自己的长袍前襟,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嘴唇哆嗦着,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大……大管家!寺产……寺产乃是真主赐予,历代信众虔诚所献,用于供养清真寺、接济贫苦、传播正道!此乃……此乃千百年之规矩!岂能……岂能充作军资?”
“规矩?”阿卜杜勒·克里木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嘲讽的弧度,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事情。
“阿古柏伯克奉真主之命,涤荡污秽,重建秩序!他的意志,便是最高的规矩!旧日的陋规,阻碍圣道,理当废除!那些寺产,堆在寺里发霉,岂如用在刀刃上,为真主开疆拓土?”
他向前逼近一步,肥胖的身躯投下的阴影几乎将瘦小的老伊玛目完全笼罩,声音陡然变得阴寒刺骨。
“萨比尔伊玛目,你是远近闻名的学者,该当明白顺逆。是遵循伯克的新规,做汗国的顺民?还是……抱着那些死物,做那不识时务的异端?”
“异端”两个字,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老伊玛目的心脏。
他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身体摇摇欲坠。
他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巨大的痛苦和茫然,仿佛支撑他一生的信仰支柱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他环顾四周,那些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矿奴们麻木绝望的脸,那些浩罕士兵手中闪着寒光的刀矛……
最终,他颤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挺直了一辈子的脊梁,在汗国冰冷的刀锋和这无情的现实面前,终于无可奈何地、一点点地佝偻了下去。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两行浑浊的老泪无声地滑过布满皱纹的脸颊。
阿卜杜勒·克里木满意地看着老伊玛目无声的屈服,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轻蔑与得意的神情。
他不再理会这个瞬间苍老了十岁的老人,目光重新投向矿奴们。他的视线扫过艾里木时,微微停顿了一下,似乎注意到了少年眼中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
无法掩饰的仇恨火焰。但他只是轻蔑地哼了一声,如同看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
“都看到了?”阿卜杜勒·克里木的声音再次拔高,带着一种冷酷的宣判意味,回荡在死寂的山谷上空,清晰地钻进每一个矿奴的耳朵。
“汗国的意志,便是昆仑山的意志!顺者昌,逆者亡!无论是地上的石头,还是你们这些萨尔特人的骨头、信仰、还有你们那点可怜的念想,统统都要为汗国所用!为伯克的伟业所用!”
他猛地一挥手,指向那深不见底的矿洞,“回去!挖!用你们的骨头,为汗国挖出更多的金玉!这是你们的命!也是你们唯一的价值!”
皮鞭再次呼啸起来,驱赶着麻木的人群重新走向那吞噬光明的黑暗深渊。
艾里木被粗暴地推搡着,踉跄前行。他低着头,目光死死盯在脚下被踩得稀烂的泥地上。
阿卜杜勒·克里木那番冷酷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
骨头?信仰?念想?是啊,父亲的血染红的玉,妹妹绝望的哭喊,穆拉提空洞的眼神,老伊玛目无声的泪水……
汗国的铁蹄,碾碎的何止是他们的家园?它碾碎的是血脉,是信仰,是祖祖辈辈在这片土地上赖以生存的一切尊严和希望!
它像一个贪婪无比的饕餮巨兽,要吸干这片土地上最后一丝生气,啃尽昆仑山每一块带血的骨头!
他紧紧攥着左手,掌心那枚染血的玉片,边缘深深嵌入皮肉,带来尖锐的痛楚。
这痛楚,却远不及心中那滔天恨意的万分之一。
昆仑山的石头,记得每一滴渗入它缝隙的血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