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州城仿佛一头被风沙啃噬了千万年的巨兽,疲惫地卧在西北大地的尽头。
七月骄阳是悬在头顶的一口烧红的铁锅,毫不容情地倾泻着酷热。
干燥的狂风卷起漫天黄尘,鞭子般抽打着城外黑压压的军阵,旗帜在浑浊的风中狂乱翻卷,发出猎猎的呜咽。
肃州大营辕门外,刘锦棠按刀而立。三十六岁的年纪,眉宇间却已凿刻出超越岁月的冷硬风霜。
他身上的旧甲胄沾满仆仆灰尘,在灼热空气里隐隐蒸腾着汗与铁的气息。
他微微眯起眼,目光穿透滚滚黄尘投向西方——那是新疆的方向,是左大帅口中必须夺回的国土门户,也是此去凶险莫测的征途起点。
沉重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甲叶摩擦,铿锵沉稳。刘锦棠不必回头便知是谁。
整个西征军,唯有左大帅的脚步,能踏出如此磐石般不可撼动的分量。
“毅斋,”左宗棠的声音低沉而清晰,穿透风沙的呼啸,稳稳传入刘锦棠耳中。
他走到刘锦棠身侧,同样凝望着那片被黄尘遮蔽的远方天际,手中紧握着一面卷起的令旗,旗杆深褐,饱经风霜。
“看这风沙,是凶兆,亦是吉兆。凶者,前路艰难;吉者,天亦助我荡涤妖氛。”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转向刘锦棠年轻而刚毅的侧脸,将手中那面沉甸甸的令旗递出,“新疆门户,在此一举。先锋之任,千斤之担,老夫交予你了。”
“锦棠领命!”刘锦棠单膝跪地,声音斩钉截铁,双手高举过头,稳稳接住那面象征西征先锋、凝聚着万千重托的令旗。
旗杆入手沉重冰凉,仿佛左帅如山岳般沉甸甸的信任与期望,瞬间压在了他的肩头,也点燃了他胸中那团灼热的火焰。
左宗棠伸出骨节分明的大手,重重按在刘锦棠肩甲上。
那力道透过冰冷的铁甲,传递着千钧的嘱托。
“记住,此去非为浪战。首战即决战!要打出我王师的威风,更要打出收复故土的决心!让那些盘踞西域的宵小看看,什么是煌煌天威!什么是破釜沉舟!”
“大帅放心!”刘锦棠抬起头,眼中锐光迸射,如同出鞘的利刃,“首战即决战!锦棠此去,必以雷霆之势,荡平前路,不负大帅重托,不负国家厚望!”
他霍然起身,手中令旗迎风一抖,赤红的旗面哗啦展开,在漫天黄尘中猎猎飞扬,像一团不屈的火焰。
“好!”左宗棠眼中精光暴涨,猛地一挥手,“时辰已到!拔营!”
苍凉的牛角号呜咽着撕裂燥热的空气,低沉而悠长,如同大地深处传来的召唤。
肃州城外,早已整装待发的先锋营骑兵闻令而动,瞬间化作一股奔腾的铁流。
马蹄叩击着干裂的土地,扬起更高更浓的烟尘,遮天蔽日。
无数翻飞的马蹄、闪亮的矛尖、沉默而坚毅的面孔,汇成一股决然的洪流,冲出肃州这座巨大的门扉,向着西方那片未知的、燃烧着的焦渴大地,滚滚而去。黄沙扑面,刘锦棠一马当先,手中令旗所指,便是全军锋芒所向。
那面赤红的旗帜,在弥漫的沙尘中,倔强地燃烧着。
塞外的酷烈,是肃州城下无法想象的炼狱。离开肃州仅仅数日,大地已彻底褪尽了最后一丝温润。
目光所及,只有无边无际、死气沉沉的黄褐色戈壁。
沙砾在毒辣的日头下蒸腾着扭曲的热浪,每一口吸进去的空气都滚烫干燥,像无数细小的砂纸刮擦着喉咙。
水囊早已干瘪,挂在马鞍旁轻飘飘地晃荡。
嘴唇干裂出血,凝成紫黑色的痂,又被新的血丝洇开。
马匹喷着灼热的白气,鬃毛被汗水和尘土黏成一绺绺,步伐沉重。
刘锦棠舔了舔干裂出血的下唇,舌尖尝到一丝咸腥的铁锈味。
他勒紧缰绳,胯下战马焦躁地打了个响鼻。
他极目远眺,前方依旧是单调得令人绝望的戈壁滩,几丛枯死的骆驼刺在热风中簌簌发抖,如同大地残存的几根骸骨。
“大人,”身旁亲兵队正王德榜的声音嘶哑,同样被风沙磨砺得粗糙不堪,他指着远处一道低矮、如同趴伏巨兽背脊般的土梁。
“过了那道坡,就是星星峡地界了。按老向导的说法,算是真正踏入新疆的门槛儿了。”
“星星峡…”刘锦棠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目光锐利地扫视着那道沉默的土梁。
阳光直射在土梁顶部,形成刺眼的白亮光带,而下方的阴影则显得格外幽深,仿佛藏着未知的凶险。
一种常年征战淬炼出的直觉,如同冰冷的细针,悄然刺入他的神经末梢。
那土梁的轮廓,那过于死寂的氛围,都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传令!全军戒备!斥候前出,仔细搜索那道坡梁两侧!要快!”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驱散了士兵们因酷热和疲惫而生的昏沉。
命令如同投入静水的石子。沉闷的马蹄声中,几骑剽悍的斥候脱离大队,如同离弦之箭,朝着那道死寂的土梁疾驰而去。
先锋营整体的速度也随之放缓下来,士兵们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长矛、马刀,或是检查着鸟铳的火绳与药池。
空气里弥漫的除了干燥的尘土味,更多了一丝绷紧的、令人窒息的紧张。
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追随着那几骑斥候越来越小的背影,心悬在了嗓子眼。
时间在灼热的死寂中艰难爬行。就在斥候小队的前锋堪堪接近土梁底部那片乱石滩涂的刹那——
“砰!”
一声突兀、清脆、撕裂空气的爆响,猛地从土梁上方炸开!那声响迥异于清军熟悉的鸟铳或抬枪的闷响,更加尖利、迅疾,带着一种陌生的穿透力,瞬间击碎了戈壁的沉闷。
声音未落,冲在最前面那名斥候骑手,身体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整个人猛地向后一仰,随即软软地从马背上栽落下来,滚入灼热的砂石之中。
他座下的战马惊惶地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
紧接着,土梁之上,一排密集的、令人头皮发麻的爆响连成一片!如同夏日骤降的冰雹,狠狠砸在干燥的戈壁上。
“砰砰砰砰砰——!”
浓密的、带着刺鼻硫磺味的白烟瞬间从土梁顶部的乱石和枯草间喷涌而出,弥漫开来,勾勒出一个个模糊而致命的身影。
一道道灼热的铅弹撕裂空气,发出尖锐的呼啸,狠狠扎入猝不及防的先锋营骑兵队列!
惨叫声、战马濒死的悲鸣、金属穿透血肉的闷响……刹那间在队伍前方爆开!
十几名骑兵几乎在同一瞬间被击中,如同被割倒的麦秆般纷纷落马。
鲜血在干燥的沙地上迅速洇开,变成深褐色,又被滚烫的地面贪婪地吸吮。
空气中顿时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和硝烟混合的刺鼻气息。
“敌袭!是安集延人的火枪队!”王德榜嘶声怒吼,目眦欲裂,猛地拔出腰刀。
整个先锋营的队伍像被投入沸水的油锅,瞬间炸开。
战马受惊,在狭窄的乱石滩上惊恐地原地打转、跳跃,将猝不及防的骑手掀翻在地。
士兵们慌乱地勒紧缰绳,试图控制坐骑,惊呼声、咒骂声响成一片。
刘锦棠猛地勒住因枪声而焦躁不安的战马,坐骑前蹄高高扬起,他身体绷紧如弓弦,目光死死钉在土梁上那片喷吐着死亡火焰与浓烟的阵地。
那枪声的密集、射程的精准,绝非寻常匪类所能拥有。
阿古柏的“洋枪队”!左帅战前反复提及的、装备着西夷先进燧发火枪的精锐!冰冷的判断瞬间攫住了他。
“稳住!列阵!”刘锦棠的声音如同炸雷,压过了混乱的喧嚣。
他猛地抽出腰间的佩刀,雪亮的刀锋在烈日下反射出刺目的寒光,仿佛能劈开这混乱的旋涡。
刀尖直指前方那片死亡烟幕,“弓箭手、鸟铳手,抢占右侧高坡,压制敌火!
骑兵下马,步队向前结阵,长矛居前,刀盾掩护!快!”
命令如同强心剂,刺入混乱的军阵。训练有素的湘军老底子在这一刻显露出底蕴。
惊魂未定的士兵们在基层哨官、什长嘶哑的吼叫声中,本能地开始执行命令。
弓箭手和鸟铳手们连滚带爬地扑向右侧一处稍高的碎石坡,寻找着任何可能的遮蔽,手忙脚乱地搭箭、装药。
步兵们则咬着牙,用力将惊惶的战马推到队伍后方,挺起长矛,互相靠拢,在乱石滩上勉强竖起一道由血肉和钢铁构成的脆弱屏障。
刀盾手们挤到长矛兵身前,将沉重的木盾或藤牌死死抵在身前,身体蜷缩其后,盾牌缝隙间露出的眼睛,死死盯着土梁上那片不断喷吐火舌与浓烟的死亡地带。
每一次燧发枪齐射的轰鸣,都让这脆弱的防线一阵剧烈颤抖,木屑、碎石四溅,不时有盾牌被强劲的铅弹击穿,带起一蓬血雾和压抑的惨哼。
刘锦棠驻马阵后,脸色铁青如寒冰。他看得分明,土梁上的敌军占据了绝对地利。
那道土梁虽然不高,却像一道天然的胸墙,将安集延火枪手们严密地遮蔽在乱石和枯草之后。
清军弓箭手射出的箭矢,要么软弱无力地钉在坡前乱石上,要么越过土梁不知所踪。
鸟铳的零星反击,在对方密集而精准的燧发枪火力面前,如同投入大海的石子,瞬间就被吞噬。
更致命的是对方火器的射速!清军的鸟铳装填繁琐,往往打出一枪,对方已经射来两三枪!
每一次齐射,都像一把无形的镰刀,狠狠扫过清军仓促结成的阵线,不断收割着生命。
一个年轻的士兵蜷缩在破损的藤牌后面,身体筛糠般抖动着。
他双手死死攥着一柄腰刀,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将刀从鞘中拔出来。
每一次燧发枪的齐射轰鸣,都让他浑身剧震,眼中是纯粹的、被死亡攫住的恐惧。
旁边一个满脸络腮胡、额头带着陈年刀疤的老卒,背靠着半块风化的巨石,粗重地喘息着。
他死死盯着土梁上那片致命的烟雾,浑浊的眼中,那曾经在无数次血战中淬炼出的凶悍光芒,此刻竟也微微黯淡下去,蒙上了一层沉重的、近乎绝望的阴翳。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娘的…这枪…太快了…太快了…”
恐惧如同无形的瘟疫,在燧发枪每一次致命的齐射后,便在这支被压制在乱石滩上的先锋营中蔓延一分。
士兵们紧紧挤在一起,仿佛这样能汲取一丝虚幻的安全感。
每一次铅弹撞击盾牌或穿透人体的闷响,都让这绝望的压抑更深一层。
伤亡在无声地扩大,滚烫的沙地上,深褐色的血迹如同恶毒的花朵,越开越多,越开越大。
土梁上,透过弥漫的硝烟,隐隐传来安集延士兵带着嘲弄意味的呼哨声,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着清军士卒濒临崩溃的神经。
不能再等了!刘锦棠的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扫过一张张沾染血污、写满惊惶与绝望的脸孔,扫过地上那些迅速冷却、被黄沙半掩的同袍遗体,最后定格在土梁上那片不断喷吐死亡的烟雾。
一股滚烫的、混杂着暴怒、决绝与巨大责任的岩浆,在他胸腔深处猛烈地翻腾、冲撞。左帅的嘱托——“首战即决战!
破釜沉舟!”——如同洪钟大吕,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响。
就在此时,后方传来一阵更大的骚动。一个惊恐到变调的声音尖叫起来:
“挡不住!挡不住了!退吧!大人,退吧!”伴随着这声嘶喊,几名被恐惧彻底压垮的士兵竟真的丢下了手中的武器,转身就想往后方的乱石堆里逃窜!
这溃退的苗头,如同点燃了刘锦棠胸中那团炽烈熔岩的最后引信!
“呛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