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奴隶到伯克(1 / 2)

花屋湘军传奇 萧一刀 5432 字 9小时前

冰冷的铁腥气像无数细小冰针,扎进阿古柏年轻的鼻腔。

他死死攥住手里那把豁了口的弯刀,粗糙的木质刀柄几乎要嵌进掌心。

脚下,粘稠的、温热的液体正悄然漫过破旧的皮靴,那触感滑腻得令人作呕。

他不敢低头,更不敢去看脚下那片暗红泥泞中究竟混杂着什么——散落的肢体、凝固的狰狞面孔,或是被马蹄反复践踏后模糊一团的脏器。

胃袋在腹中疯狂地抽搐、翻腾,一股难以遏制的酸腐腥气猛地顶到喉咙口。

“呕……”他猛地弯下腰,干涩的喉咙里只挤出几声破碎的呜咽,酸水灼烧着食道,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眼泪被这剧烈的痉挛逼了出来,糊了满脸。

“哈哈!看呐!我们的小雏鹰又在‘浇灌’大地啦!”

旁边一个胡子拉碴、脸上横着一道暗红刀疤的老兵咧开大嘴,露出焦黄的牙齿,笑声粗嘎刺耳,“喂,‘尿裤子’的雏儿,你的马刀是用来戳泥巴的吗?还是留着给你娘切馕饼?”

哄笑声像鞭子一样抽打在阿古柏的脊背上。

他猛地直起身,用尽全身力气将那股翻腾的恶心感强行压回腹中深渊。

脸颊滚烫,耻辱烧得他眼珠发红。他胡乱用肮脏的袖口抹掉脸上的污秽和泪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个渗血的月牙印。

他死死盯着不远处一个正挣扎着试图爬起的敌方伤兵,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猛地冲了过去,将全身的重量和积压的屈辱都贯注在那柄豁口弯刀上,狠狠捅下!

刀尖刺入肉体的滞涩感、骨头碎裂的闷响、濒死者的惨嚎瞬间灌满了他的耳朵。

温热的血喷溅出来,溅了他一脸,咸腥、滚烫。

这一次,胃袋只是剧烈地痉挛了几下,竟没有再翻腾。

他拔出刀,茫然地看着那具抽搐的躯体,又低头看看自己染满猩红的手。

一种奇异的、冰冷的麻木感从握刀的手蔓延开来,迅速冻结了四肢百骸,连同刚才那火烧火燎的羞耻一起,沉入一片死寂的冰湖。

死亡,原来如此轻易,如此廉价。

老兵的笑声不知何时停了。他走过来,布满老茧的大手重重拍在阿古柏僵硬的肩膀上,力量大得让他踉跄了一下。

“小子,”老兵的声音低沉了许多,带着一种沙砾摩擦的粗糙感,“吐干净了?那就好。记住这血的味道,记住你脚下的泥巴是什么做的。浩罕的巴图鲁(勇士),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不是尿出来的。”

他指了指阿古柏腰间的破旧皮囊,又朝地上那具尸体努了努嘴,“翻翻看,给自己找点‘买路钱’。这世道,活着,就得靠抢。”

阿古柏默然,眼中那点茫然被一种更深的、近乎空洞的幽暗取代。

他蹲下身,在那尚带余温的躯体上摸索。手指触到一个硬物,用力扯下——是一个小小的、磨得发亮的铜护身符,上面刻着陌生的文字。

他紧紧攥住那枚冰冷的铜符,铜符边缘的棱角深深硌进掌心,留下清晰的痛感,仿佛某种烙印。

十年光阴,足以将怯懦的雏鸟磨砺成凶悍的鹫鹰。

阿古柏的名字,开始在浩罕汗国边陲的沙尘与血腥中流传。他像一匹嗅觉敏锐的孤狼,总能出现在战事最激烈、战利最丰厚的角落。

每一次冲锋,他都顶在最前;每一次屠城,他搜刮得最狠。

他的弯刀换了又换,一次比一次精良锋利;身上的皮甲也层层加厚,最终覆盖上冷硬的铁片。

旧的伤疤叠着新的伤疤,在他的脸膛和手臂上纵横交错,像一张狰狞的网,记录着每一次死里逃生。

然而,战场上的赫赫凶名,在浩罕城巍峨耸立、金碧辉煌的王宫面前,渺小得如同一粒沙尘。

权力中心的气息,是另一种更复杂、更粘稠的腥膻。

这一日,他终于得偿所愿,被召唤至汗王迈买底里的金顶大帐。

帐内弥漫着浓烈的麝香、烤肉的油脂气以及陈年地毯散发的微尘味。

汗王高踞在铺着华丽波斯毯的宝座上,身形魁梧,眼神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怠和疏离。

他周围簇拥着衣着华贵的伯克们和侍从,丝袍闪烁着令人目眩的光泽,低声的谈笑像一群蜜蜂在嗡嗡飞舞。

阿古柏一路风尘仆仆,带着边境的硝烟和尘土,跪伏在冰冷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额头紧贴着那沁凉的石头。

他清晰地陈述着自己刚刚为汗王夺回的一处富庶绿洲,斩杀了多少敌人,缴获了多少金银、奴隶和牲畜。

每一个数字都浸透着血,是他用命搏来的功勋。

帐内一片寂静,只有阿古柏低沉的声音在回荡。

汗王的目光似乎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又似乎越过了他,飘向了别处。片刻后,汗王懒懒地抬了抬手,旁边一个胖乎乎、脸上堆着圆滑笑容的侍臣立刻趋步上前。

“嗯,忠诚可嘉,勇武可嘉。”汗王的声音带着一丝含混的鼻音,听不出多少真实的情绪,“赐。”

侍臣从旁边一个装满零碎钱币的敞口大铜盘里,漫不经心地捻起一枚最小的、边缘磨损得最厉害的铜钱。

他走到阿古柏面前,居高临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笑意,将那枚轻飘飘的铜钱随意丢在阿古柏面前的石地上。

“叮——”

铜钱撞击石面的声音清脆而冰冷,带着刺耳的嘲讽,在空旷的大帐里异常响亮,瞬间盖过了所有低语。

它滚了几圈,停在阿古柏低垂的视线正前方,一枚最廉价的“普尔”(浩罕铜币),在光洁的地面上,反射着帐顶吊灯投下的、冰冷而虚假的金色光芒。

阿古柏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凝固了,又瞬间沸腾起来,直冲头顶。

十年沙场搏命,换来的就是这枚轻如鸿毛、贱若尘埃的铜片?屈辱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

他几乎能感受到身后那些华服伯克们投来的、无声的鄙夷和讥笑。指甲再一次深深陷入掌心,伤口崩裂,鲜血渗出,却远不及心头那股撕裂般的剧痛。

他死死盯着那枚铜钱,仿佛要将它刻进眼底深处。

然而,当他再次抬起头时,脸上所有的愤怒、屈辱都已消失不见,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和驯顺。

“卑微的尘土,叩谢汗王陛下如太阳般的恩泽。”

他的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额头又一次重重叩在冰凉的石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极其小心、极其恭敬地拾起那枚冰冷的铜钱,仿佛捧着世上最珍贵的宝石,将它紧紧攥在手心,那铜币粗糙的边缘几乎要嵌进他掌心的伤口里。

大帐内重新响起嗡嗡的低语和谈笑声,仿佛刚才那声清脆的“叮”响从未发生过。

阿古柏依旧跪伏着,如同一块沉默的石头。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枚冰冷的铜币,此刻正像一块烧红的炭,在他紧握的掌心里,烙下了一个永不磨灭的印记——关于权力真正的分量与冷酷。

浩罕城的权力棋局,远比大漠的风沙更加迷眼,比刀锋的碰撞更加致命。

阿古柏如同一块被投入激流的顽石,在漩涡中沉浮、碰撞。

他凭着战场上淬炼出的果决狠辣,竟也渐渐摸到了一点门道。

他学会了在宴席上不动声色地奉承,在暗夜里揣摩那些大人物晦涩难明的话语,在献上抢掠来的奇珍异宝时,精准地投其所好。

他小心翼翼地周旋于几个势如水火的大伯克之间,像在万丈深渊上走着一根无形的丝线。

一个闷热的午后,空气中浮动着尘土和牲畜粪便的气息。

阿古柏被引荐给一位权势煊赫的老伯克——图鲁克。

图鲁克的府邸深如迷宫,奢靡之气扑面而来。

他本人斜倚在层层叠叠的柔软锦垫上,肥胖的身躯如同融化的油脂,浑浊的眼睛却像鹰隼般锐利,带着审视猎物的光芒扫视着跪在厚重地毯上的阿古柏。

“听说你像狼一样撕咬敌人?”图鲁克的声音沙哑,带着痰音。

“为汗国,为陛下,为您这样的贵人效力,是尘土的光荣。”

阿古柏的声音谦卑得如同耳语。

图鲁克浑浊的眼珠在阿古柏身上转了一圈,最终落在他沾满灰尘的靴子上,鼻子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

他挥了挥肥厚的手掌,一个管家模样的侍从端着一个沉甸甸的檀木盒子走上前。

盒子打开,里面是几块成色极好的和田羊脂玉,散发着温润的光泽。

“赏你的。”图鲁克懒洋洋地说,目光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审视,“好好办事。”

阿古柏的心脏狂跳起来,不是因为玉石的价值,而是因为这扇门似乎被推开了一道缝隙!

他强压住激动,以最虔诚的姿态双手接过盒子,额头触地:“愿为大人效死!”

然而,当他捧着那价值不菲的玉盒,退出那弥漫着浓重香料味的大厅,走到外面灼热的阳光下时,一阵刺耳的哄笑声从回廊的阴影里传来。

几个图鲁克府上穿着精致丝绸长袍的年轻侍从,正毫无顾忌地对着他指指点点,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嘲弄和轻蔑。

“瞧见没,大人丢骨头给野狗了!”

“啧,几块石头就打发了,还真是便宜……”

“看他那恭敬的样子,哈哈,真像条摇尾巴的狗!”

那些话语,如同淬毒的钢针,狠狠扎进阿古柏的耳膜。他捧着玉盒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指甲深深陷入坚硬的檀木之中。

阳光炽烈地照在他脸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一股刺骨的冰寒从脚底直冲头顶。手中的玉盒仿佛有千斤重,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这不是奖赏,是施舍,是主人丢给看门狗的一块带肉的骨头,伴随着的是肆无忌惮的羞辱。

他挺直背脊,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出那座金碧辉煌的牢笼。

每一步,都踏在由轻蔑和嘲弄铺成的荆棘之上。身后的笑声渐渐远去,却像烙印一样刻在了他的心上。

他低头看着怀中的玉盒,那温润的羊脂光泽,此刻显得无比冰冷、刺眼。

他需要的不是这些冰冷的石头,而是一个真正能撬动权力杠杆的支点。

一个念头,带着剧毒般的诱惑,在屈辱的土壤里悄然萌发:如果寻常的珍宝和战功都无法叩开那扇门,那么,还有什么是那些高高在上的豺狼们真正渴求的、无法拒绝的?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了城西那个破败、拥挤的角落——那是他唯一剩下的、尚未被这泥潭吞噬的“珍宝”所在的方向。

夕阳的金红色余晖如同熔化的铜汁,泼洒在浩罕城西那片低矮、拥挤的泥屋上。阿古柏推开了自家那扇吱呀作响、布满裂纹的木门,一股熟悉的、混合着泥土、干草和陈旧食物的气味扑面而来。

屋内光线昏暗,唯一的生气来自那个背对着门、正跪坐在土灶前小心拨弄炭火的身影。

昏黄的光线勾勒出她单薄的肩膀和垂落腰际、依然乌黑油亮的粗辫子。

“莱拉。”阿古柏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

那身影猛地一颤,迅速转过身。火光映照下,那是一张与阿古柏有着几分相似轮廓的脸庞,却柔和得多,也苍老得多。

岁月和生活的重担在她眼角刻下了细密的纹路,但那双眼睛,那双如同浩罕夏日晴空般纯净的湛蓝色眼睛,却依然清澈明亮,带着一种与这破败环境格格不入的光芒。看到阿古柏,那双蓝眼睛里瞬间溢满了纯粹的喜悦和温柔。

“阿古柏!”莱拉的声音带着惊喜,立刻起身,习惯性地用围裙擦了擦手,快步迎上来。

“你回来了!饿坏了吧?面饼刚热好,还有一点肉汤……”

她的话语突然顿住,目光落在阿古柏脸上新添的一道浅浅疤痕,以及他眉宇间那挥之不去的、刀锋般的阴郁和疲惫。她眼中的喜悦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深切的忧虑。“又受伤了?外面……很辛苦吧?”

她伸出手,想碰触弟弟脸上的伤疤,指尖却在即将触及前微微颤抖着停住了。

阿古柏避开姐姐的手和目光,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粗糙的羊毛。

他沉默地走到屋角那张唯一的矮桌旁坐下,视线扫过屋内简陋到极致的一切:土坑上的破旧毡毯,几个磨损的陶碗,墙上挂着的、父亲留下的、早已朽坏的旧弓……

最后,他的目光定格在莱拉那双因常年劳作而骨节粗大、布满茧子的手上。

那双蓝眼睛,那双曾经在贫瘠生活中照亮他整个童年的眼睛,此刻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两颗珍贵的蓝宝石,闪烁着令人心碎的光芒。

“莱拉,”阿古柏的声音低沉得如同梦呓,每一个字都像在砂纸上磨过,“你……想离开这里吗?”

莱拉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带着苦涩的浅笑:

“离开?去哪里?这里就是我们的家啊。”她走到桌边,将一碗热腾腾、飘着几星油花的肉汤放在阿古柏面前,“别想那些了,快喝点汤暖暖身子。姐姐在哪儿都一样,只要你平安……”

“不一样!”阿古柏猛地打断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失控的焦躁。

他双手撑在粗糙的桌面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微微前倾,眼神灼热得可怕,“你知道吗?那些坐在王宫里的豺狼,他们脚下踩的地毯,比我们整个家都值钱!他们手指缝里漏出来的一点东西,就够我们吃用一辈子!”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声音因激动而嘶哑,“我们像狗一样在泥地里刨食,他们却把金子当石头丢着玩!凭什么?莱拉!凭什么我们生来就要烂在这泥坑里?”

莱拉被他突如其来的爆发震住了,湛蓝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愕和茫然,随即慢慢蓄满了泪水。

她看着弟弟眼中那熊熊燃烧的、近乎疯狂的火焰,那火焰里混杂着痛苦、不甘和一种令她心惊胆战的、陌生的渴望。

“阿古柏……”她喃喃着,声音带着恐惧的颤抖,“你……你怎么了?我们……我们不是一直这样过来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