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密大营深处,灯烛被门外灌入的夜风吹得猛烈摇曳,在粗砺的墙面上投下巨大而变幻的阴影,形如搏斗的巨兽。
左宗棠披着一件半旧的青布棉袍,独立于占据大帐中央的沙盘前,凝然不动。
他瘦削的身影像一杆插进地里的标枪,任凭烛火如何跃动,那影子仿佛钉死在了沙盘上那片代表古牧地的微缩城池上。
指尖,带着久经沙场的粗粝和老茧,缓慢而沉重地抚过沙盘上代表古牧地的微缩城垣。
二十里。仅仅二十里之外,便是阿古柏悍将白彦虎盘踞的乌鲁木齐,像一颗毒钉楔在天山北麓。
这二十里的距离,此刻在左宗棠心中,重逾千钧。
“缓进速战,粮草先行……”
低沉的自语在空旷的大帐里散开,带着一种近乎金属摩擦的冷硬质感,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又重重砸在沙盘的边缘。
“此战若不能速胜,雷霆一击而溃其胆,则我西征大军,必将深陷泥潭,天山南北,危矣!”
他猛地抬眼,目光如两柄淬火的利刃,穿透摇曳的烛光,钉在肃立一旁的年轻将领身上:“刘锦棠!”
“末将在!” 刘锦棠霍然踏前一步,甲叶发出一声清脆的撞击。
火光映亮了他年轻却棱角分明的脸庞,眉宇间是压抑不住的锐气,像鞘中渴血的刀锋。
“这雷霆一击,非你莫属!” 左宗棠的手掌重重拍在沙盘边缘,震得那代表古牧地的土块微微晃动。
“古牧地,乌鲁木齐之锁钥!白彦虎在此经营数月,城坚壕深,自恃无恐。我要你……一击碎其胆魄!速战,速决!让叛军肝胆俱裂,让阿古柏在喀什噶尔听到你马蹄声便夜不能寐!”
“末将领命!” 刘锦棠的声音斩钉截铁,胸膛里一股滚烫的战意奔涌,“必不负大帅所托,以白彦虎之血,祭我军旗!”
“好!” 左宗棠眼中闪过一丝激赏,随即转为更深沉的凝重。
他绕过沙盘,走到刘锦棠近前,压低了声音,每一个字都带着千军万马的分量,“记住,锦棠,‘缓进’二字,是根基!徐占彪部已护住哈密至古城粮道,然转运之艰险,尤胜战场搏杀。
粮草未足,万勿轻动。
古城,便是你蓄势之地。粮秣充盈之日,方是利剑出鞘之时!”
“末将谨记!必待粮足,方施雷霆!”
左宗棠不再多言,只用力按了按刘锦棠的肩膀,那沉重的力道,传递着无声的信任与如山岳般的压力。
当夜,刘锦棠便率精锐亲兵,如一道离弦的黑色箭矢,刺入西域深秋凛冽的寒风中,直扑古城。
---
古城。粮仓巨大的木门在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中,被数名精壮士兵奋力推开。一股混杂着新谷清香、陈年尘土和草料干涩的独特气息,猛地冲了出来,扑面而来。
刘锦棠独自一人,踏着厚厚的积尘,一步步走向粮仓深处。
眼前豁然开朗。
巨大的仓廪内部,仿佛另一个世界。一根根粗壮的原木梁柱支撑着高阔的穹顶,在幽暗中隐现轮廓。
视线所及,尽是堆积如山的粮袋。黄麻袋层层叠叠,垒得如城墙般坚实厚重,形成一道道令人窒息的巨大壁垒,几乎填满了整个空间,只留下狭窄的通道蜿蜒其中。
那是一种沉甸甸的、几乎凝固的“丰饶”,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感,无声地宣告着“缓进”策略的基石已然铸就。
刘锦棠伸出手,指尖拂过粗糙的麻袋表面,感受着里面饱满坚实的颗粒。这是大军的心脏,是挥出那致命一拳的力量源泉。
他顺着狭窄的通道,登上倚着粮垛搭起的简陋木梯,一级,再一级,直到最高处。高处视野陡然开阔,脚下是连绵起伏的粮山,如同凝固的金色波涛。
他推开高处一扇小小的气窗,深秋塞外刺骨的寒风立刻呼啸着灌入,吹得他鬓发飞扬,甲袍猎猎作响。
目光,越过粮仓的阴影,投向西北方向沉沉的夜幕。
二十里外,古牧地城头稀疏的灯火,在无边的黑暗与呼啸的寒风中,微弱地摇曳着,忽明忽灭,如同荒冢间飘荡的鬼火,透着一股死寂与不祥。
就在这肃杀的静默中,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碎了粮仓内的沉寂。
一名斥候满身风尘,脸上带着被寒风割裂的血口,连滚带爬地冲上木梯,单膝跪倒在刘锦棠身后,声音嘶哑急促:
“禀军门!古牧地…古牧地增兵了!白彦虎的亲兵卫队‘黑虎营’大部,昨日已从乌鲁木齐移驻城内!城头守备肉眼可见地严密了一倍不止!探子冒死回报,白彦虎本人…极可能也在城中督战!”
“黑虎营?” 刘锦棠的声音听不出波澜,只微微眯起了眼,那远处的鬼火在他瞳孔中跳动。
“白彦虎压箱底的老本都调来了……看来,他真想把这古牧地,变成一颗啃不动、崩掉牙的铁核桃。”
斥候喘着粗气,脸上带着忧虑:“军门,城防加固,精兵入驻,强攻恐怕……”
刘锦棠猛地转过身,脸上非但没有忧色,反而在摇曳的昏暗灯火下,缓缓绽开一个近乎锋利的笑容。
那笑容里,是猛兽嗅到血腥时的兴奋,是棋逢对手的灼热战意。
“好!来得好!”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珠砸落,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他若不来,这雷霆一击,打给谁看?他若不来,焉能显出我刘锦棠的手段?他若不来……”
刘锦棠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遥远的鬼火,一字一顿,寒气森森,“焉能显出我破城之速、之烈!”
他猛地一拍身旁堆积如山的粮袋,黄麻袋上腾起一片细密的灰尘,在从气窗漏下的微弱光线中飞舞。
“传令!” 刘锦棠的声音陡然拔高,斩钉截铁,在巨大的粮仓中激起回响。
“各营主将,即刻来见!白彦虎既送来这份大礼,我刘锦棠,便笑纳了!这古牧地,便是他‘黑虎营’的葬身之地!”
---
古城校场,朔风如刀。深秋的寒意已浸透铁甲,校场点兵台前巨大的空地上,黑压压一片肃立。
湘军主力各营旌旗在风中卷动,发出裂帛般的声响。
长矛如林,寒光点点,映着士卒们一张张被风沙磨砺得粗糙、眼神却燃烧着火焰的面孔。
只有战马偶尔不安地刨动铁蹄,敲打着冻硬的土地,发出沉闷的“嘚嘚”声。
点兵台上,刘锦棠一身锃亮山文甲,猩红披风被狂风扯得笔直,猎猎作响,仿佛一面翻卷的战旗。
他按剑而立,目光如电,缓缓扫过台下这片由钢铁、血肉与意志组成的怒涛。
“弟兄们!” 声音不高,却似洪钟,清晰地撞进每一个士兵的耳中,压过了风声,“粮,已足!”
他猛地扬起手臂,指向古城粮仓的方向,“大帅左公运筹帷幄,徐将军护粮血战,后方父老勒紧裤带!如今,粮山就堆在我们身后!这是我们的底气,是砸碎叛贼骨头的铁拳!”
台下,数千双眼睛骤然亮起,如同暗夜中被点燃的星辰。无声的激动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握紧兵刃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前面!” 刘锦棠的手臂如标枪般猛然转向西北,直指古牧地的方向,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铁交鸣般的杀。
“古牧地!白彦虎!那阿古柏的爪牙,盘踞在我们的土地上,吸食着同胞的血肉!他们增兵了,加固了,把压箱底的‘黑虎营’都塞了进去,以为这样就能挡住我王师的雷霆?”
他发出一声短促而充满蔑视的冷笑,如同冰棱碎裂,“做梦!”
“他们以为我们会被吓住?会被这铁壳子拦住?” 刘锦棠的声音陡然化作惊雷咆哮,炸响在校场上空,“我告诉你们——不!可!能!”
“轰!” 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骤然爆发,数千喉咙里迸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怒吼:
“杀!杀!杀!” 声浪排山倒海,震得校场四周土墙上的浮尘簌簌落下,连呼啸的寒风似乎都为之一滞。
士兵们的胸膛剧烈起伏,眼中再无丝毫犹豫,只有焚尽一切的怒火和必胜的信念。
刘锦棠满意地看着这沸腾的士气,知道火候已到。
他猛地抽出腰间佩剑,寒光在阴沉的天幕下划出一道刺目的闪电。
“听我军令!” 雷霆般的命令压下所有喧嚣:
“董福祥!”
“末将在!” 一员身材敦实、面庞黝黑如铁的将领跨步出列,声若洪钟。
“率你部甘军精骑,为北路!出阜康,疾行!给我死死钉在古牧地东北角!你的马刀,要像钉子一样,钉进白彦虎的眼窝!让他动弹不得,让他寝食难安!我要他东北方向,连只鸟都飞不进去!”
“得令!” 董福祥抱拳,眼中凶光毕露。
“余虎恩!”
“末将在!” 另一员剽悍将领应声而出,甲叶铿锵。
“你部为南路!自盐池墩出击,猛攻古牧地西南!声势要大!擂鼓要响!把白彦虎的主力,给我牢牢吸在西南城头!让他以为,我刘锦棠的主攻方向,就在他眼皮子底下!”
“末将明白!定让叛贼首尾难顾!” 余虎恩狞笑领命。
最后,刘锦棠的目光落在点兵台侧一直沉默如山、气息却最为沉凝的一彪人马前。
那是他的嫡系,湘军最锋锐的尖刀——老湘营。
为首的谭上连、谭拔萃兄弟,眼神锐利如鹰隼,静待着那最终也是最重的使命。
刘锦棠剑锋一转,直指古牧地东面,声音沉凝如铁,字字千钧:
“谭上连、谭拔萃!”
“末将在!” 两兄弟同时踏前,声如一人。
“老湘营,随我亲统,直捣黄龙——主攻东城!” 刘锦棠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破城先锋,便是尔等!此乃破敌要害,非死战不得入!我要你们,像烧红的刀子切牛油一样,给我撕开古牧地的东门!城破之时,我要第一个看到我老湘营的战旗,插在古牧地的城楼之上!”
“老湘营!死战不退!城不破,绝不还!” 谭氏兄弟与身后所有老湘营将士齐声怒吼,声浪直冲云霄,带着一股玉石俱焚的惨烈决绝。
刘锦棠手中长剑在阴沉的天空下划出一个充满杀伐之气的半圆,最终狠狠劈下:
“三路合围,锁死古牧地!各军依令而行——明日寅时初刻,埋锅造饭,寅时三刻,全军开拔!直取古牧地!”
“直取古牧地!直取古牧地!” 震天的吼声再次席卷大地。
风更烈了,卷着砂石,抽打着校场上林立的刀枪旗帜,发出呜呜的尖啸,仿佛西域大地也在为即将到来的血战而颤栗、而咆哮。
---
黎明前最深的黑暗,浓稠如墨,沉沉地压在古牧地以东广袤的戈壁滩上。寒风卷着沙砾,发出鬼哭般的呜咽。
大地一片死寂,只有风声,掩盖了一切可能存在的声响。
在这片凝固的黑暗深处,刘锦棠亲率的湘军主力,如同蛰伏的钢铁巨兽,无声无息地完成了最后的集结。
士兵们口衔枚,马勒嚼,人披甲,刀出鞘,数千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幽冷的光,紧盯着前方那座在夜色中如同狰狞巨兽匍匐的城池轮廓。
刘锦棠策马立于一处微微隆起的土坡上,山文甲在稀薄的星光下泛着冷硬的微光。
他身后,是谭上连、谭拔萃率领的老湘营精锐,如同一柄柄插在鞘中却已按捺不住嗡鸣的利刃。更远处,是列阵完毕的攻城主力。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缓缓流淌。刘锦棠的目光穿透黑暗,死死锁住古牧地东城墙。
那里,叛军的火把如同稀疏的鬼眼,在风中摇曳,偶尔传来模糊的梆子声和巡逻士兵拖沓的脚步声——城头的守军显然被白日南路余虎恩部的猛烈佯攻所疲惫,警惕性已松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