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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治三年,六月,天京。
空气粘稠得仿佛凝固的血浆,裹着硝烟、尸臭和木头燃烧的焦糊味,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口鼻之上。
城墙根下,层层叠叠的尸体铺成了骇人的斜坡,那是湘军连日猛攻留下的惨烈阶梯。
滚木礌石砸下的沉闷巨响,箭矢破空的尖啸,伤兵濒死的惨嚎,还有城头太平军那带着浓重粤音的、嘶哑却依旧凶狠的咒骂,所有声音都在这片人间炼狱里疯狂搅拌着,震得人耳膜生疼,心胆俱裂。
谭上连伏在一具尚有余温的尸体后面,粗糙的砖石碎屑和黏腻的血浆糊满了他的脸颊、脖颈。汗水混着血水,沿着他紧锁的眉骨流进眼角,带来一阵刺辣。
他用力眨掉那点模糊,死死盯着前方那堵巍峨却已残破不堪的城墙。
几处巨大的豁口像怪兽狰狞的嘴,那是湘军重炮——“开花炮”连日轰击的杰作。
硝烟尚未散尽,城头的“圣兵”身影在烟与火的光影中晃动,如同鬼魅。
“谭哨官!火候到了!”一个满脸烟灰、嘴唇干裂出血的亲兵匍匐着爬到他身边,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狠劲儿,眼睛死死盯着那最大的豁口。
谭上连没说话,只是深深吸了一口灼热腥臭的空气,那气息像烧红的刀子捅进肺里。
他猛地抬手,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那面被血污浸透、边缘焦黑的“湘”字营旗向前狠狠一挥!
“杀——!”
这声嘶吼仿佛点燃了引信。刚才还死寂一片的城墙根下,如同地火喷发。
无数穿着破烂号褂、眼神却如同饿狼般的湘军悍卒,从尸体堆后、断壁残垣间跃起,爆发出震天的咆哮,汇成一股决死的洪流,朝着那城墙的巨大伤口汹涌扑去!
谭上连冲在最前。他左手死死攥着那面营旗,沉重的旗杆成了他攀爬尸堆的支撑。右手的腰刀早已出鞘,雪亮的刀锋在血与火的映照下闪动着凶戾的光。
滚烫的碎石和滚木残骸不断从头顶落下,他不管不顾,用肩头硬生生撞开一块翻滚而下的城砖,剧痛传来,他咬碎了牙,脚下却一步未停。
终于冲到豁口边缘!残存的太平军“圣兵”如同受伤的猛兽,发出绝望的嚎叫,挺着长矛、挥着大刀,疯狂地堵了上来。
刀光矛影,瞬间将豁口填满。谭上连矮身躲过一记凶狠的斜劈,腰刀顺势由下向上猛地一撩!刀刃切入皮肉、刮过骨头的滞涩感顺着刀柄传来,温热的液体喷溅在他脸上。
他甚至没看清对方倒下的脸,腰刀已经借着回势格开侧面刺来的一矛,身体像拧紧的发条,猛地向前一突,刀锋毒蛇般刺入另一个“圣兵”的腹部。
豁口狭窄,血战瞬间进入最残酷的肉搏。谭上连成了旋涡的中心。
刀砍卷了刃,就夺过敌人的矛;矛杆被劈断,就贴身用拳头砸,用头撞!每一次格挡、每一次劈砍都耗尽力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
他身边的亲兵一个个倒下,一个年轻的娃娃兵被长矛洞穿胸膛,临死前还死死抱住一个“老长毛”的腿。
谭上连目眦欲裂,狂吼一声,一刀削飞了那“老长毛”的头颅,滚烫的血喷了他满头满身。
就在他力竭的瞬间,脚下猛地一滑——踩在了一滩滑腻的肠子上。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倒!
城头一个满脸狰狞的“圣兵”看准机会,高举的大刀带着死亡的啸音,狠狠劈下!
完了!谭上连脑中一片空白。
千钧一发!斜刺里一道身影猛地将他扑开!
“哨官!旗!!!”
那声音尖利得变了调。谭上连被撞得翻滚出去,眼角余光只瞥见那把大刀狠狠剁进了扑救他的亲兵后背,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
那亲兵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哑地喊出那两个字。
旗!
谭上连的脑子“嗡”地一声,仿佛被那嘶喊点燃了。
他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了,眼中只剩下那面跌落在地、被血浸透的营旗!一股从未有过的狂暴力量从他四肢百骸炸开!
他像一头真正的疯虎,手脚并用地扑过去,一把抓住冰冷的旗杆,无视头顶呼啸而过的刀风,无视刺入肩胛的矛尖带来的剧痛,猛地挺身站起!
他站在了豁口的最高处!脚下是累累尸骸,是人间地狱。
城墙内,太平天国那曾经辉煌的“天王府”轮廓在烟尘中若隐若现。
“湘——军——到——了——!!!”
谭上连用尽胸腔里最后一丝气息,发出震彻整个战场的咆哮。
同时,他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那面饱饮鲜血、残破不堪的“湘”字营旗,狠狠插进了天京城墙的断壁残垣之中!
旗杆入砖,发出沉闷的“夺”声。那面破旗,在猎猎的硝烟与血腥风中,猛地展开,猎猎作响!
城下,短暂的死寂后,爆发出山崩海啸般的欢呼!这面旗帜,是点燃总攻的号炮!
无数湘军如同决堤的洪水,从这个被谭上连用血肉撕开的缺口,汹涌灌入天京城!
……
时光如西北戈壁的狂风,裹挟着砂石与血雨,呼啸着卷过十年。同治十二年,陕甘,金积堡。
昔日的“先登勇者”谭上连,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搏命的哨官。
岁月在他黝黑的脸上刻下更深的沟壑,眼神却像淬过火的精钢,沉静之下是磨砺出的坚冷与威严。
左帅帐下,他已是独当一面的悍将。此刻,他勒马立于一片黄尘弥漫的高坡之上,俯瞰着前方那座如同巨大磐石般矗立在荒原上的回军最后堡垒——金积堡。
堡墙高耸,全以黄土夯筑,坚逾精铁。墙外,数道又深又阔的壕沟如同巨蟒盘绕,沟底遍布削尖的木桩。
堡墙上人影绰绰,回军特有的白帽在阳光下闪动,鸟铳的铳口和长矛的寒光密密麻麻。
堡内,马化龙率领的回军精锐,如同被困在铁笼里的狼群,凶悍之气隔着老远都能感受到。
空气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焦灼。官军各部连日猛攻,在这座坚堡面前撞得头破血流。
尸体填平了一段壕沟,很快又被堡内泼下的沸油和射出的密集箭矢清空。士气,如同烈日下暴晒的湿柴,肉眼可见地低落下去。
“谭军门!”一员参将策马奔来,脸上满是烟尘和挫败,“东门又攻了一轮,折了百十个兄弟,连墙皮都没啃下多少!马化龙这老贼,堡子修得太硬了!”
谭上连面无表情,目光鹰隼般扫过金积堡那庞大而沉默的躯体,最终定格在西北角一段相对低矮、但明显加固痕迹较新的堡墙。
那里,墙根下泥土的颜色似乎更深一些。
“硬?”谭上连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西北风沙磨砺出的粗粝,“再硬的核桃,也得砸开壳才能吃到仁。硬攻不成,那就掏它的心!”他猛地一挥手,“传令!调我的亲兵营,再选三百死士!带足镐头、铁锹、火药!今晚,就给我从西北角墙根下,掏进去!”
夜色如墨汁般泼下,吞噬了白日的酷热与喧嚣,只余下金积堡如同蹲伏在黑暗中的巨兽轮廓。
谭上连亲自带队,领着四百名精挑细选、口衔枚、蹄裹布的死士,像一群沉默的鼹鼠,悄无声息地潜行到西北角堡墙之下。
泥土冰冷而潮湿,带着浓重的腥气——那是无数鲜血反复浸润的结果。
“动手!快!”谭上连压着嗓子下令,自己第一个抡起了沉重的铁镐,狠狠刨向墙根下的夯土。
沉闷的挖掘声在死寂的夜里格外清晰,每一次镐头落下,都像敲在每个人的心尖上。
挖掘在黑暗中疯狂进行。泥土被一筐筐运出,一个狭窄的、斜向下延伸的地道口渐渐成形。
汗水混着泥土,糊满了每个人的脸。时间一点点流逝,紧张如同勒紧的绞索。突然,头顶堡墙上传来一声警觉的呼喝,紧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和火把的光亮晃动!
“被发现了!”有人低呼。
谭上连心头一凛,动作却更快更狠!“别停!快挖!直掏墙基!”他嘶吼着,镐头抡得如同风车。
他知道,此刻停下就是死路一条!
“嗖!嗖!嗖!”密集的箭雨带着凄厉的破空声,从堡墙上泼洒下来!几支劲箭狠狠钉在挖掘口附近的泥土里,尾羽嗡嗡震颤。
“啊!”一声短促的惨叫,一个正奋力向外运土的士兵被利箭贯穿了脖颈,扑倒在地,鲜血瞬间染红了脚下的泥土。
“盾牌!顶上去!”谭上连目眦欲裂,厉声吼道。
几面厚重的盾牌立刻被顶在挖掘口上方,箭矢“夺夺夺”地钉在上面,如同骤雨敲打。
死亡的威胁悬在头顶,挖掘却进入了更疯狂的节奏。
地道在迅速向堡墙基座延伸。士兵们赤红着眼,铁锹、镐头与坚硬冰冷的夯土碰撞,火星四溅,虎口崩裂也浑然不觉。
谭上连挤在最前面,双手的虎口早已震裂出血,黏腻的鲜血浸湿了镐柄,每一次挥动都钻心地疼,但他仿佛感觉不到,只是机械地、疯狂地挖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