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大坂城的姑娘(1 / 2)

花屋湘军传奇 萧一刀 9403 字 9小时前

朔风,带着天山深处终年不化的寒意,如无数把无形的钝刀,卷起戈壁上粗粝的黄沙,狠狠地抽打在肃州城外连绵的营帐上。

粗厚的帆布在风里鼓荡、呻吟,发出沉闷的“噗噗”声,仿佛随时要被这狂野的力量撕裂。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铁锈、汗渍、牲口粪便和远处尚未散尽焦糊气息的复杂味道,这是大军驻扎日久、战事胶着时特有的沉重气息。

旌旗在黄蒙蒙的半空中艰难地招展,旗角被风撕扯得猎猎作响,那上面绣着的将帅姓氏,也被尘土模糊了轮廓。

肃州城,这座刚刚经历血火洗礼的边陲重镇,巨大的青灰色城墙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坑洼,那是攻城槌和炮火留下的残酷印记。

几处坍塌的豁口,像被巨兽啃噬过,用临时砍伐的原木和夯土仓促填补着,像一道尚未愈合的狰狞伤疤。

城门口,身着号衣的清军兵卒神情肃穆,正仔细地盘查着稀疏进出的人流。

偶有运送粮草辎重的牛车吱吱呀呀驶过,在夯实的土路上留下深深的车辙,随即又被风卷起的沙尘迅速掩盖。

中军大帐内,气氛却迥异于外间的肃杀与喧嚣。

炉火熊熊燃烧着,发出噼啪的轻响,驱散了帐内逼人的寒气。

谭上连卸去了沉重的甲胄,只着一身靛青色的棉布便袍,更显出身形的挺拔和久经沙场磨砺出的精悍。

他背对着帐门,目光沉静地落在悬挂在帐壁上的巨幅舆图上。

那舆图详尽地勾勒着河西走廊直至天山南北的广袤疆域,一道道墨线勾勒的山川河流,一个个蝇头小楷标注的城池关隘,构成了一幅宏大的棋局。

他的手指,指节粗大,带着常年握刀拉弓留下的厚茧,正缓缓地、带着一种沉凝的力道,沿着一条几乎难以辨识的墨线移动——那是通往天山深处、大坂城方向的蜿蜒路径。

他的指尖最终停驻在舆图西北角一个被特意用朱砂圈出的狭小区域。

那里,几条代表山脊的墨线陡然收束,形成一个险峻的“V”字形标记——大坂城附近,野狼谷。

“野狼谷……” 谭上连的声音不高,低沉而稳定,带着一种金铁交鸣般的质感,在安静的帐内清晰可闻,仿佛自言自语,又似说给身旁肃立的几名心腹将领听,“粮道断绝已逾半月了吧?”

“回禀军门,” 一位面庞黝黑、留着浓密虬髯的参将抱拳躬身,声音洪亮地回应,“确已半月又三天。

探马昨夜回报,谷中炊烟日渐稀薄,几不可辨。

末将所部前日于谷口巡弋,曾见几只瘦骨嶙峋的山羊窜出,想是圈养不住,饿疯了逃出来的。”

另一位略显文气的幕僚接口,语气带着一丝谨慎的分析:“军门,依此情形推算,谷内存粮,怕是已近罄尽。

纵有零星猎获或草根树皮支撑,也绝难持久。

那谷中回部,以游牧渔猎为主,本无太多存粮习惯,此番被我军围困,猝不及防,困兽之斗……恐难以为继了。”

谭上连的目光依旧凝注在那片朱砂圈定的狭小区域上,仿佛穿透了粗糙的纸面,看到了那深谷之中挣扎的众生。

他沉默了片刻,炉火的光映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

半晌,他才缓缓转过身,眼神锐利地扫过帐中诸将的脸庞,那目光如同实质,带着审视与不容置疑的决断。

“传令下去,”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穿透帐幕的力量,“各部谨守谷口要道,弓弩上弦,刀枪出鞘,严防死守,一只野兔也不得放出!”

他略作停顿,加重了语气,每一个字都像铁钉般砸下,“然——不得擅自进谷清剿,更不得伤及谷中回民一人一命!违者,军法从事!”

命令斩钉截铁。虬髯参将和幕僚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了然。

谭上连在肃州城破后,并未纵兵大掠,反而严令约束,开仓放粮,安抚城中惶惶的各族百姓,修缮被战火损毁的房屋道路。

这些举措,早已传扬开来。如今对这困于绝谷的回部,又是“围而不打”,其意不言自明——这是要以“势”压人,以“困”迫降,不战而屈人之兵,同时最大程度地保全这片土地上的元气。

“末将领命!” 众将齐声应诺,声音在帐内激起一阵回响,随即迅速退出帐外,去传达这关系着野狼谷数千生灵命运的关键指令。

帐内重归寂静,只剩下炉火燃烧的噼啪声和帐外呼啸不息的风声。

谭上连踱步到帐门边,伸手撩开厚重的毡帘一角。

刺骨的寒风立刻裹挟着沙粒灌了进来,吹得他鬓角微动。

他眯起眼,望向西北方向那片被风沙和暮色笼罩的巍峨群山。

夕阳的余晖挣扎着,将山峦的轮廓涂抹上一层沉重的、近乎凝固的暗金色。野狼谷,就深藏在那些巨大而沉默的山影褶皱里。

谷中,此刻是何等光景?饥饿的呻吟?绝望的叹息?亦或是仍在酝酿着玉石俱焚的疯狂?

谭上连放下毡帘,隔绝了风沙,也隔绝了远方的景象。

他回到案前,目光再次投向那幅舆图,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硬木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

他在等待。等待谷中人做出最终的选择。

是顽抗到底,化作枯骨?还是放下刀兵,换取一条生路?

时间,在风沙的呼啸和炉火的噼啪声中,缓慢而沉重地流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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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狼谷深处,阴翳如同沉重的铅块,沉沉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阳光吝啬地透过两侧高耸嶙峋、寸草不生的绝壁顶端,只能勉强在谷底投下几道狭窄而惨白的光带,大部分地方依旧笼罩在冰冷潮湿的昏暗中。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绝望气息——那是草木被啃食殆尽后裸露泥土的腥气,是牲畜瘦弱濒死发出的哀鸣,是人群因长久饥饿而散发出的虚弱酸腐味,以及无处不在、深入骨髓的寒冷。

曾经散落在谷底各处、冒着袅袅炊烟的毡帐,如今大多死寂无声,如同被遗弃的灰色蘑菇。

几缕细弱得几乎看不见的青烟,从一个最大的、位于山谷最避风处的毡帐顶上挣扎着升起,旋即被谷中盘旋的冷风轻易扯碎、消散。

那是长老们议事的大帐。帐内,气氛比外面更加凝重,仿佛凝固的寒冰。

几盏羊油灯豆大的火苗在冰冷的空气中摇曳不定,将围坐在地毯上的十几位回族长老枯槁而焦虑的面孔映照得忽明忽暗,投下巨大而扭曲的影子,在帐壁上不安地晃动。

他们身上厚重的羊毛袍子早已失去了光泽,沾满了尘土。

“阿訇,” 一个满脸深刻皱纹、胡须花白的老者声音嘶哑地打破了死寂,他伸出枯枝般颤抖的手,指向角落里一个蜷缩着的、瘦得脱了形的孩子,“您看看…再看看这娃儿…眼瞅着就…就撑不住了…” 孩子紧闭着眼,小小的胸膛微弱地起伏,仿佛随时会停止。

被称作阿訇的长老,是整个部族的精神领袖,此刻他那双阅尽沧桑的眼中也布满了深重的血丝和无法掩饰的疲惫。

他顺着老者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沉重如石碾滚动般的叹息。

那叹息声在死寂的帐内回荡,敲打着每一个人的神经。

“外面的风声…越来越紧了…” 另一个长老声音干涩地接话,眼神空洞地望着帐顶,“前些日子还能听到几声狼嚎,现在…连狼都饿跑了…谷口那些清妖…像铁桶一样…连只鸟儿都飞不出去…”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走投无路的绝望。

“肃州…肃州城里的回回们…传过话…” 一个相对年轻些的长老,努力压低了声音,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又像是在说服自己,“说…说那个姓谭的将军…破了城…没杀人…还…还开仓放粮…修房子…” 他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艰难地继续,“这次围谷…也只围不打…是不是…是不是…给咱们留了条…活路?”

“活路?” 先前说话的白须老者猛地提高了声调,带着一种近乎凄厉的悲愤,“他姓谭的是汉人的大官!是来杀我们回回的!围而不打?那是钝刀子割肉!是要活活饿死我们!困死我们!阿訇!我们不能信!不能降啊!祖宗的脸面…安拉的注视…都看着呢!”

“脸面?” 阿訇终于开口,声音苍老而沙哑,却带着一种穿透喧嚣的沉静力量。他浑浊的目光缓缓扫过一张张因激动或绝望而扭曲的脸,最后落在那奄奄一息的孩子身上,“脸面…能当饭吃?能救娃儿的命?”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从胸腔深处艰难地挤压出来,“安拉…仁慈的主…难道…会看着他的羔羊…白白饿死…在自家祖先的山谷里?看着整个部族…断绝血脉?”

一连串的反问,如同重锤,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坎上。

帐内再次陷入死寂,只有羊油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哔啵”声,以及帐外隐约传来的、压抑不住的、孩童因饥饿而发出的微弱啼哭。

那哭声细若游丝,却像冰冷的针,刺穿着长老们最后的坚持。

阿訇的目光缓缓移向帐帘的方向,似乎想穿透厚厚的毡布,看清谷口外那支沉默而强大的军队,看清那位从未谋面却已决定了他们所有人命运的谭将军。

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胸前悬挂的念珠,粗糙的木珠摩擦着指腹,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真实感。

“他围而不打…不伤一人…” 阿訇的声音低了下去,更像是在喃喃自语,“肃州城…他善待回民…这…不是一般的清妖将领…”

他浑浊的眼中,挣扎着浮现出一丝极其微弱的、名为“希望”的光,“或许…或许…他等的…就是我们主动…递上橄榄枝?”

“橄榄枝?” 白须老者还想反驳,但张了张嘴,看着阿訇眼中那抹微弱却异常坚定的光,再看看角落里那个气息奄奄的孩子,终究是颓然地垂下了头,发出一声比叹息更沉重的呜咽。

长久的沉默。帐内的空气仿佛被抽干,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

豆大的灯火在长老们脸上投下跳跃的阴影,映照出他们内心天人交战的激烈痕迹。

最终,阿訇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仿佛吸尽了帐内所有的绝望和犹豫。

他抬起头,目光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明和决绝。

“安拉至大…” 他低沉而清晰地吐出祈祷词的开端,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为了部族的血脉…为了这些无辜的孩子…我们…去见那位谭将军。”

“可是阿訇…” 有人仍想说什么。

阿訇抬手制止了他,目光转向角落里一个一直沉默不语的中年长老:“买长老,你家那两个姑娘…买苏黛和买苏黛尔…是咱们谷里最亮的两颗星星…能歌善舞…性子也最是柔顺识大体…”

买长老身体微微一震,似乎明白了阿訇的用意,脸上瞬间掠过极其复杂的情绪——有痛楚,有挣扎,最终化为一种沉痛的、认命般的无奈。

他缓缓地点了点头,干涩地应道:“是…阿訇…她们…懂事的。”

“带上她们姐妹,” 阿訇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定夺,“再…带上几个伶俐些的妇人和孩子…明日一早…随我…下山请降。”

“请降”两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在场所有长老心头一颤。

有人闭上了眼睛,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滑过沟壑纵横的脸颊。

白须老者猛地用拳头捶了一下地面,发出沉闷的“咚”声,随即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

然而,角落里的孩子,发出了一声极其微弱的、仿佛梦呓般的呻吟。

这声呻吟,压垮了所有的悲愤与不甘。请降的决定,就在这沉重的、混合着绝望与一丝微弱希冀的气氛中,尘埃落定。为了生存,为了血脉的延续,部族选择了屈下高贵的膝盖。

大帐内,只剩下粗重压抑的喘息和羊油灯芯燃烧时那细微而执拗的“哔啵”声,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艰难地维持着一豆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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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口的风,似乎比谷内更烈,更急,裹挟着粗粝的沙尘,抽打在人裸露的皮肤上,如同无数细小的鞭子。

阿訇走在最前面,他竭力挺直那早已被岁月和苦难压弯的脊梁,枯瘦的双手紧紧攥着象征长老身份的手杖,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那身曾经代表尊严的深色长袍,此刻沾满了尘土,在狂风中无力地飘荡,更显单薄萧索。

浑浊而疲惫的眼中,交织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和深藏其下的巨大屈辱与不安。

每一步踏在碎石嶙峋的谷道上,都异常沉重。

他的身后,是十几位同样形容枯槁的长老,步履蹒跚,沉默地低着头,仿佛背负着整个部族的十字架。

再往后,便是十几名回族妇女和孩子。妇人们紧紧拉着身边的孩子,脸上蒙着厚厚的纱巾,只露出一双双惊惶不安的眼睛,在风沙中警惕地扫视着前方那片刀枪林立的森然景象。

孩子们则大多被这肃杀的气氛吓得不敢出声,紧紧依偎在母亲身边,小脸冻得发青。

在这群人中,买氏姐妹的身影异常引人注目。

姐姐买苏黛约莫二十出头,身形高挑,面容端丽,纵然在风尘仆仆和饥饿的折磨下,眉眼间依旧透着一股沉静的坚韧。

她小心地搀扶着自己年迈的父亲买长老,步伐沉稳。而妹妹买苏黛尔,则像一颗蒙尘却难掩光华的明珠。

她年方十七,裹在一件半旧却干净的靛蓝色长裙里,纤细的腰肢被一条色彩稍显黯淡但仍能辨出繁复花纹的绣花腰带束着。

一方素净的纱巾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在谷口外昏暗的天光下,在弥漫的风沙里,依旧亮得惊人。

大而深邃,眼尾微微上挑,如同天山深处最清澈的湖泊,又像暗夜中指引方向的星辰。

长长的睫毛上沾着细小的沙粒,随着她紧张的眨动,微微颤抖着。

那眼神里盛满了与年龄不符的复杂情绪——有深入骨髓的恐惧,像受惊的小鹿;有对未知命运的迷茫;但更深处,却隐隐燃烧着一簇倔强的、不肯轻易熄灭的生命之火。

她紧紧跟在姐姐身后,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裙边,指节用力到发白。

谷口豁然开朗,眼前景象让所有下山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倒吸了一口冷气,脚步凝滞。

只见谷口开阔地外,清军的营盘壁垒森严,如同一道钢铁铸就的堤坝,横亘在通向外界唯一的生路之上。

层层叠叠的拒马桩、削尖的木栅栏、挖掘得深深的壕沟,构成了一道道冷酷的屏障。

壕沟之后,是密密麻麻、排列整齐的营帐,仿佛一片灰色的丛林。更令人心胆俱裂的是营盘前肃立的军阵。

士兵们身着统一的号衣,手持长矛或火铳,如泥塑木雕般肃立,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尽头。

冰冷的矛尖在阴沉的天色下闪烁着幽冷的寒光,无数黑洞洞的铳口森然指向前方。

整个军阵寂静无声,只有风掠过旗帜和兵刃发出的呜咽,以及战马偶尔不安地刨动蹄子、喷着白气的声响。

那股凝聚不散的肃杀之气,如同实质的寒流,穿透风沙,扑面而来,瞬间冻结了血液。

“安拉…至大…” 阿訇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低声念诵着,更像是为自己和身后所有人祈求勇气。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再次迈开沉重的脚步,朝着那面在军阵中央高高飘扬的、绣着巨大“谭”字的帅旗方向走去。

清军阵前,早已有军官上前盘查。看到是一群手无寸铁、妇孺居多的回民,军官脸上紧绷的神色稍缓,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鹰隼。

他仔细查验了阿訇的身份,又用警惕的目光扫视过所有人,尤其是那些低垂着头、紧握着手杖的长老们。

确认无误后,才挥手示意,让一小队士兵引领着他们,穿过那刀枪林立的军阵。

无数道冰冷、审视、带着毫不掩饰敌意和好奇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投射过来,如同芒刺在背。

买苏黛尔感觉自己像一只误入狼群的羔羊,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她下意识地紧紧抓住了姐姐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苏黛的皮肉里。买苏黛轻轻拍了拍妹妹冰凉的手背,低声用回语安抚:“别怕,苏黛尔,安拉在看顾我们。” 她的声音虽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力量。

他们被引至中军大帐外。帐门紧闭着,厚重的毡帘隔绝了内外的视线。

帐外肃立着两排盔明甲亮的亲兵,如同门神,眼神锐利,手按刀柄,纹丝不动。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风刮过帐顶的呼啸和众人压抑的呼吸声。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等待中,毡帘被一只大手从里面猛地掀开。

一股混合着皮革、墨水和炭火气息的温暖气流涌了出来。

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逆着帐内透出的光线,仿佛一座骤然拔地而起的铁塔,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视线。

谭上连!

他并未披甲,只穿着一身深青色的常服箭袖袍,腰束革带,身形挺拔如松,比寻常士兵高出大半个头,肩膀宽阔,充满了力量感。

浓眉如墨,鼻梁高挺,下颌线条刚硬如斧凿刀刻,久经风霜的肤色是深沉的古铜。

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锐利如电,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仿佛能劈开眼前的迷雾,直抵事物的核心。

他目光沉稳地扫过帐外这群形容狼狈、神色惊惶的回族降众,眼神中没有预想中的倨傲或杀气,反而是一种沉静如水的审视,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属于掌控者的威严。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照灯,缓缓扫过众人。

当掠过买氏姐妹时,微微一顿。在姐姐买苏黛沉静的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在评估她的镇定。

随即,那目光便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妹妹买苏黛尔的脸上。

买苏黛尔的心猛地一跳,感觉那道目光如同带着温度,穿透了她遮面的纱巾,落在了她的眼睛上。那是一种纯粹的、带着男性本能的、对极致美丽的瞬间捕捉和惊艳。

尽管只有短短一瞬,谭上连的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如同平静湖面被投入一颗小石子,荡开不易察觉的涟漪。

随即,他的目光便恢复了惯常的沉静,仿佛刚才那刹那的停顿从未发生。

“诸位长老,一路辛苦。” 谭上连的声音打破了死寂,低沉、平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感,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帐内备有热茶,请进帐说话。”

他侧身让开通道,做了一个简洁的手势,动作干脆利落,没有多余的客套,却自有一股令人无法抗拒的威仪。

阿訇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翻涌,努力稳住身形,朝着谭上连微微躬身致意,然后拄着手杖,步履沉重地率先走进了那顶象征着命运转折点的巨大毡帐。

长老们紧随其后。妇孺们则在帐外士兵的示意下,被引到旁边一个稍小的、同样燃着火盆的毡帐中暂时安置。

买苏黛尔在踏入旁边小帐前,忍不住飞快地、带着一丝残留的惊悸,回头望了一眼。

谭上连高大的身影正背对着她,站在大帐门口,逆着光,那轮廓显得异常坚实,如同山岳。只一眼,她的心,却莫名地跳得更快了,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难以言喻的、被强大力量瞬间攫住的异样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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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军大帐内,炉火正旺,暖意融融,与帐外的风沙凛冽恍如隔世。

空气中弥漫着烤肉的焦香、浓烈酒液的醇厚气息,以及一种干燥皮革和墨锭混合的特有味道。

帐内空间极大,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隔绝了地面的寒气。

中央一张巨大的硬木条案上,此刻摆满了丰盛的酒食:整只烤得金黄流油的羔羊、热气腾腾的馕饼、大盆香气四溢的手抓饭、还有成坛的烈酒。

谭上连端坐主位,他身旁是几位主要将领和幕僚。

阿訇和几位回族长老被安排在客席首位,面前也摆放着同样的食物。

然而,这些平日里足以令人口舌生津的美味,此刻在长老们眼中,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讽刺的意味。

他们枯瘦的手指放在案上,微微颤抖,目光复杂地掠过那些食物,喉头滚动,却无人动手去取。

这是归降的宴席,每一口食物都像是在吞咽着部族的尊严和血泪。

帐内气氛微妙地凝滞着。清军将领们大多沉默不语,只是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对面的降者。

长老们则低垂着眼,或是紧张地搓着衣角,或是盯着面前跳跃的烛火,努力消化着这巨大的身份转换和内心的煎熬。

只有粗瓷大碗里的酒液,在偶尔的晃动下,折射出帐顶牛油灯昏黄的光。

“诸位长老,” 谭上连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他端起面前一只粗陶酒碗,目光平静地扫过对面的阿訇和长老们,“今日下山,便是自家人。不必拘礼,请。”

他的语气平实,没有刻意的安抚,也没有胜利者的骄矜,带着一种务实的简洁。说完,他率先仰头,将碗中烈酒一饮而尽。

酒液辛辣,顺喉而下,他的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阿訇深吸一口气,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他缓缓端起自己面前的酒碗,枯瘦的手指紧紧扣着碗沿,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看了一眼谭上连,又缓缓扫过帐中那些沉默却隐含威慑的清军将领,最后,目光似乎穿透了厚厚的帐壁,望向了野狼谷的方向。

终于,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地说道:“将军…仁义…我部…感念…安拉见证…”

说罢,他闭上眼,将碗中烈酒猛地灌下。

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和空空的胃袋,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苍老的脸瞬间涨红,浑浊的泪水顺着深刻的皱纹滑落,不知是被酒呛的,还是别的什么。

其他长老见状,也纷纷端起酒碗,或快或慢,神色各异地将酒饮下。

苦涩的滋味在口腔和心头蔓延。

气氛依旧沉闷得如同凝固的铅块。谭上连放下酒碗,目光转向旁边侍立的一名亲随将领,微微颔首。

将领会意,转身走到帐门边,对着外面低声吩咐了几句。

很快,毡帘再次掀开。几名之前被安置在侧帐的回族妇女,包括买氏姐妹,被引领着走了进来。

她们显然被提前告知过什么,脸上依旧带着紧张和拘谨,但努力保持着镇定。

帐内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了她们身上。

“久闻贵部歌舞,冠绝天山南北。” 谭上连的声音再次响起,语气平和,听不出喜怒,“今日良辰,不知我等可有耳福一闻?”

这是命令,亦是试探,更是打破僵局、给双方一个台阶下的方式。

阿訇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他强压下咳嗽,努力挺直脊背,朝着买长老的方向微微点头示意。

买长老身体微微一震,脸上掠过一丝痛楚和无奈,他看向自己的两个女儿。

买苏黛轻轻吸了一口气,眼神沉静,对着父亲和阿訇微微点头。

买苏黛尔则下意识地捏紧了姐姐的衣袖,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但在姐姐安抚的目光下,她最终还是缓缓松开了手,深吸一口气,努力抬起低垂的头。

没有乐器,也不需要乐器。买苏黛向前一步,站定在帐中铺着厚毯的空地上。

她轻轻闭上眼,似乎在凝聚心神,随即,口中发出一声悠长而清越的吟唱。那声音如同雪山融化的清泉,带着一种穿透尘嚣的纯净,瞬间打破了帐内凝滞的空气。她的身体也随之缓缓舞动起来,手臂舒展,腰肢轻摆,足尖在厚厚的地毯上踏出无声却充满韵律的节奏,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和成熟女子特有的柔韧之美。

帐内的气氛,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歌声和舞姿,悄然发生了一丝变化。

将领们紧绷的神经似乎放松了些许,目光中多了几分欣赏。

长老们紧锁的眉头也微微舒展,买苏黛的舞姿,让他们在屈辱中,看到了一丝属于自己部族的骄傲。

然而,当买苏黛尔加入时,所有人的呼吸都仿佛为之一窒。

她如同被清泉唤醒的精灵,轻盈地旋入姐姐舞动的轨迹之中。

那身略显旧色的靛蓝长裙,随着她的旋转如同骤然绽放的蓝莲花。

裙裾飞扬间,露出了裙摆下纤细的足踝和一双小巧的、穿着素色软靴的脚。

她的舞步比姐姐更加轻快灵动,充满了少女特有的蓬勃朝气。

纤细的腰肢仿佛蕴藏着无尽的活力,时而如风拂柳枝般柔韧摆动,时而如灵蛇般迅疾扭转,每一次旋转都带起一阵细微的风,吹动她额前几缕不听话的乌黑发丝。

她脸上的纱巾早已在起舞前悄然解下。一张年轻得惊人的脸庞彻底暴露在帐内明亮的灯火之下。

肌肤是常年经受天山阳光洗礼后特有的健康蜜色,细腻得如同最上等的羊脂玉。鼻梁挺秀,嘴唇饱满如初绽的玫瑰花瓣,天然带着一抹娇艳的嫣红。

而最摄人心魄的,依旧是那双眼睛。此刻在舞动中,那双大而深邃的眸子仿佛注入了生命的光彩,眼波流转,顾盼生辉,如同天山天池在阳光下闪耀的粼粼波光。

那里面有少女的羞涩,有舞者的专注,更有一种在绝境中依然顽强绽放的生命之美。

她的笑容并不夸张,只是唇角微微上翘,带着一点天然的、未经雕琢的纯真与妩媚,如同冰雪初融时第一缕穿透阴云的阳光,足以照亮整个阴郁的帐幕。

她时而如天鹅引颈,舒展双臂,姿态优雅;时而如彩蝶穿花,步伐细碎迅捷;一个急速的旋身,裙裾如蓝色的火焰般怒放,纤细的腰肢展现出惊人的柔韧和力量。

当她旋转到靠近主位的方向时,那双流光溢彩的眸子,无意间扫过端坐如山的谭上连。

四目相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