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水复坎儿井(1 / 2)

花屋湘军传奇 萧一刀 3638 字 9小时前

光绪二年秋,肃杀的西风卷过天山南北,哈密城终于插上了大清的龙旗。城楼上的硝烟尚未散尽,带着刺鼻的硫磺与血腥气息。城内,断壁残垣间,巷战后的零星抵抗还在继续,兵刃磕碰的锐响和垂死者模糊的呻吟交织。左宗棠的大纛立在东门城楼最高处,猎猎作响。他一身簇新的锦鸡补服被风鼓动,面色沉静如远处铁灰色的山峦,唯有一双眼睛,鹰隼般扫视着这片刚刚夺回的焦土。副将刘锦棠按刀侍立一旁,年轻的脸上还残留着激战后的亢奋与疲惫。

“传令各营!”左宗棠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盖过城下残余的喧嚣,“入城各部,严申军纪。凡取民间一草一木者,无论官兵,就地正法!扰民者,斩!擅入清真寺院者,斩!” 最后三个字,咬得极重,金石坠地。

命令如同冰冷的铁流,沿着城墙、穿过街巷,迅速蔓延开去。一队正从一扇歪斜门板里拖拽包袱的清兵,被督战队撞个正着。为首的把总还想辩解,督战官手中令旗猛地挥下。雪亮的刀光闪过,一颗人头滚落尘埃,包袱散开,几件粗布衣裳和半块馕饼撒在血污里。整个街道瞬间死寂,唯有西风呜咽。远处零星的劫掠声响,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扼断。

左宗棠的目光越过满目疮痍的城池,投向城西那片同样残破的区域。那里曾矗立着哈密最大的清真寺,如今只剩几段焦黑的断墙,歪斜的穹顶骨架指向苍天,像一只被折断的巨手,无声控诉着战火的暴虐。烟尘弥漫处,一个身着褪色旧袍、头戴花帽的维族老者,正佝偻着背,在瓦砾堆里艰难地翻找。他颤抖的手捧起一块雕刻着缠枝花纹的残破木构件,紧紧贴在胸口,浑浊的老泪沿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滴在滚烫的焦土上,发出轻微的“嗤”声。他是艾力伯克,哈密城昔日的回部领袖之一。

“大帅,那是艾力伯克。”刘锦棠低声禀报,“城陷时,他未随阿古柏逆党西遁,家宅也毁于炮火。”

左宗棠沉默片刻,抬步下城。他的马蹄踏过碎裂的砖石和烧焦的木梁,在艾力伯克面前丈许处停下。老人似乎沉浸在巨大的悲恸中,对周遭毫无察觉,口中喃喃着含混的祷词。左宗棠翻身下马,缓步走到老人身边,弯腰,伸出双手,稳稳托住艾力伯克因过度悲恸而摇摇欲坠的双臂。老人一惊,抬起泪眼,看清眼前这身锦绣官袍和那张威严沉毅的面孔时,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瞬间交织起惊惧、茫然,甚至一丝深藏的怨愤。

“伯克,”左宗棠开口,声音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他用的是生硬却清晰的回语,“安拉在上。这寺,必当重建,且要建得比从前更庄严。” 他目光扫过废墟,语气斩钉截铁,“我左季高在此立誓,大清王师所至,非为毁弃,乃为护生。凡尔等礼拜诵经之所,绝不容亵渎分毫!”

艾力伯克布满泪痕的脸上,惊愕凝固了。他看着眼前这位令叛军闻风丧胆的统帅,又看看他身后肃立、刀枪如林的亲兵,再低头看看对方那双托扶着自己的、属于征服者的手——那手上沾过血,此刻却稳稳地支撑着他行将崩溃的身躯。那斩钉截铁的话语,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他心中激起巨大的、难以置信的波澜。老人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所有的情绪化作一声压抑不住的、长长的呜咽,他猛地屈膝,额头重重地磕向布满瓦砾的地面。左宗棠用力将他搀起。

“刘锦棠!”左宗棠转头,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冷峻,“即刻调拨人手、物料!三个月内,我要看到这座清真寺重新立起来!所需钱粮,由大营支取,不得有误!” 他顿了顿,目光如电,“再传令:凡哈密城内,所有被毁民房、被掠财产,由官府登记造册,一体抚恤,助其重建家业!”

命令迅疾执行。当第一批来自关内的木料、青砖、琉璃瓦运抵西城废墟时,哈密城的空气仿佛悄然改变。工匠营的清兵和当地招募的回族工匠一同清理场地,测量放线。沉重的梁柱被合力竖起,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取代了战后的死寂。艾力伯克起初只是远远看着,眼神复杂。后来,他默默走到工地旁,指点着几个年轻工匠如何修复那些独特的拱券结构。当第一块象征新生的琉璃瓦被郑重地安放在初具雏形的穹顶之上,在戈壁灼热的阳光下反射出耀眼的蓝绿色光芒时,艾力伯克布满皱纹的眼角,终于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松动。他转过身,对着左宗棠临时帅府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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帅府议事厅,气氛却远不如重建工地的热火朝天。刘锦棠将一份密报重重拍在案上,虎目圆睁:“大帅!查清楚了!那批在城东散播谣言的,是阿古柏派来的细作!专挑那些家里有人死在战事中的回户下手,说什么朝廷重修清真寺是假仁假义,待站稳脚跟,便要‘灭回’!煽动人心,其心可诛!”

左宗棠正俯身看着一张巨大的西域舆图,闻言头也未抬,只伸手指向图上迪化(乌鲁木齐)的位置:“民心如水,堵不如疏。阿古柏想用仇恨筑墙,隔断回汉,我们便要用情义搭桥。” 他直起身,目光扫过厅中几位心腹将领,“传令下去,各部凡有愿娶本地回部女子为妻者,由大营主婚,官府备办妆奁,其家免赋税三年。娶妻之兵勇,赏银二十两,田宅优先安置!”

此言一出,厅内顿时一片哗然。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参将忍不住嚷道:“大帅!这…这如何使得?回女…岂能与我天朝将士婚配?军心恐乱啊!”

左宗棠目光陡然锐利如刀,直刺那参将:“天朝?何为天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回民亦是我大清赤子!通婚联姻,血脉交融,方能化隔阂为一家!此乃长治久安之策,非为一时权宜!” 他语气转沉,“再有妄言阻挠者,军法从事!”

军令如山。尽管私下仍有疑虑和嘀咕,但官府的告示还是贴遍了哈密、迪化等新复之地的街头巷尾。赏格和优厚的安置条件,加上左宗棠的铁腕推行,终究撬动了一些现实的需求。一些年纪偏大、家无恒产又渴望安定的老兵,开始小心翼翼地接触本地媒人。

深冬,迪化城南一处临时辟出的官署院落里,却张灯结彩,透出与严寒格格不入的暖意。左宗棠一身便服,端坐主位。新郎官是营中一个老实巴交的伙夫,名叫赵大成,年近四十,一身半新的军服洗得发白,紧张得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新娘是本地回部女子,名叫阿依莎,蒙着红盖头,由她的父亲——一位曾在战乱中失去店铺的小商人牵着,缓缓步入喜堂。院内挤满了看热闹的各族百姓,好奇、观望、疑惑、窃窃私语,种种情绪在空气中交织。

婚礼按简化了的汉家礼仪进行。当司仪高喊“一拜天地——”时,赵大成和阿依莎正要屈身,变故陡生!人群中猛地爆出一声尖利的嘶吼:“叛教!耻辱!” 一道黑影疾扑而出,手中寒光直刺新娘!是阿古柏的余孽!

惊呼炸响!赵大成下意识想挡,却笨拙地绊了一下。千钧一发之际,旁边一个原本蹲在角落、满脸胡茬、眼神阴鸷的回族汉子——肉孜,竟如猎豹般弹起!他并非什么显贵,只是个在战乱中失去妻儿的普通牧人,平日对清兵充满戒备。此刻,他却毫不犹豫地用自己的身体狠狠撞向那刺客!刺客的短刀“噗”地一声,深深扎入肉孜的肩胛!鲜血瞬间染红了他破旧的袷袢。

刺客被反应过来的清兵死死按住。喜堂一片混乱。肉孜捂着伤口,脸色苍白,疼得龇牙咧嘴,却挣扎着看向惊魂未定的阿依莎和她父亲,又看看呆立当场的赵大成,用生硬的汉语挤出几个字:“不…不能让他们…再得逞!” 他的目光扫过院中那些惊疑不定的回民面孔,“清兵…也有好人!他们…真修了寺!”

左宗棠早已起身,面沉似水。他快步走到肉孜面前,解下自己腰间一块温润的玉佩,亲手塞进肉孜染血的手中:“壮士!此乃信物!你的伤,官府负责到底!你今日之义举,救了我大清的子民,也救了这满城的人心!” 他猛地转身,厉喝,“将逆贼拖下去,严加审讯!查其同党,一个不留!今日婚仪,照常!”

喜乐声在短暂的停顿后,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颤抖,重新顽强地响起。当赵大成和阿依莎在左宗棠的主持下,完成了“夫妻对拜”,人群中爆发出的掌声和祝福,比之前真诚热烈了十倍。肉孜被小心地抬下去救治,他手中的玉佩在灯下泛着温润的光泽。许多回民看向清兵的眼神,第一次有了真切的温度。阿依莎的父亲紧紧握着亲家的手,老泪纵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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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去春来,冰雪消融,然而天山南北广袤的土地并未迎来勃勃生机。龟裂的黄土如同巨兽干渴张开的嘴,稀疏枯黄的草茎在风中绝望地摇曳。战乱摧毁的不仅是城池,还有维系绿洲命脉的水利——那些深埋地下、如同大地血管般精巧的坎儿井暗渠系统,或被恶意堵塞,或因年久失修而坍塌淤塞。旱魃肆虐,田土荒芜,人畜的焦渴写在每一张蜡黄的脸上,绝望如同瘟疫般蔓延。刚刚有所缓和的民心,在这无情的旱灾面前,又开始浮动不安。

左宗棠的帅帐内,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一份份告急文书堆积案头。刘锦棠忧心忡忡:“大帅,迪化、吐鲁番、库车…各处水源告罄!旱情百年罕见!民以食为天,无水无粮,纵有千般仁政,也难稳人心!阿古柏的细作又在散播谣言,说这是‘天罚’,说朝廷…气数尽了!”

左宗棠站在一幅巨大的坎儿井构造图前,手指沿着那代表地下暗渠的曲折线条缓缓移动,眉头紧锁,仿佛在聆听大地深处的呻吟。他连日查看各地水情,脸颊明显凹陷下去,眼中布满血丝,但腰杆依旧挺得笔直。“天罚?”他冷笑一声,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却异常坚定,“天道酬勤,不酬怨!旱魃虽凶,岂能凶得过人心向背?”他猛地一拍图纸,“传令!各军除戍守要隘之兵,余者连同新募屯田兵勇,立即投入抢修坎儿井!工部调拨的银两、匠人一到,立刻分发各地!征调本地熟谙水工的回民,凡有经验者,无论老幼,官府厚给钱粮,尊为‘水师’!修渠引水,刻不容缓!”

命令如救火的烽烟,瞬间传遍干旱的绿洲。一场与旱魃争命、与时间赛跑的浩大工程,在天山脚下如火如荼地展开。左宗棠的身影,频繁出现在最干渴、工程最艰巨的吐鲁番盆地。烈日当空,黄沙扑面。他脱下厚重的官袍,换上粗布短褂,戴着斗笠,亲自下到深深的竖井底部。浑浊的泥水浸没了他的靴筒,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和汗味。

“这里!暗渠的走向偏了!”左宗棠的声音在狭窄、闷热的竖井下回荡,他指着一处用油灯勉强照亮的渠壁,“水流不畅,淤塞大半!必须改道!”他抹了一把脸上混合着汗水和泥浆的水珠,看向旁边一位须发皆白、被尊称为“水师”的维族老匠人赛买提,“老丈,依你看,该当如何?”

赛买提老人原本对这位“朝廷大帅”心存敬畏,不敢多言。此刻见左宗棠不顾身份,亲涉险地,满身泥泞地询问自己,浑浊的老眼闪过一丝光亮。他蹲下身,用手仔细摩挲着渠壁的土质,又抓起一把泥土在鼻尖嗅了嗅,沉吟片刻,用生硬的汉语夹杂着手势比划:“大人…这里…土松,水冲易塌。要…拐个弯,绕过…那边的硬土层…用红柳枝…加木框…撑住…”

“好!就依老丈之言!”左宗棠毫不犹豫,立刻下令,“照水师指点,改道!加固!”他接过士兵递来的简陋工具,竟亲自挥动镐头,敲打渠壁。汗水顺着他花白的鬓角滚落,滴在滚烫的泥土里,瞬间消失不见。

帅以身先,三军用命。士兵们看着白发苍苍的大帅在井底奋力挥镐,无不震撼动容。赵大成和几个娶了当地女子的老兵格外卖力,肩挑手扛,搬运土石。连曾经满心怨恨的肉孜,肩伤初愈,也沉默地加入了运土的行列。清兵和回民工匠并肩劳作在幽深的地下,在共同的焦渴与期盼中,铁镐与岩石的碰撞声,号子声,水流声(哪怕只是微弱的渗水),成了最动人的乐章。隔阂的坚冰,在汗水的冲刷和共同的目标下,悄然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