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曼云攥着帕子的手猛地收紧,帕角被眼泪浸得透湿。她看着姜山避开自己的眼神,喉间涌上一股涩意,带着哭腔往前挪了半步:“可我们……我们总该有点情分吧?那天晚上月光底下,你明明也没推开我……”
姜山的眉峰动了动。他确实没忘。那晚她往他怀里靠时,旗袍料子擦过他手腕的痒,她头发上的茉莉香混着晚风钻进鼻腔,他当时心跳得厉害,虽然后来觉得不妥,却也没真的狠下心推开。
“才过了半天,就什么都不算了?”林曼云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眼圈红得吓人,“你跟清辞站在石榴树下说那么久的话,我在巷口都看见了……你是不是觉得她比我好?比我懂事?”
沈清辞站在旁边,手指绞着袖口,夕阳透过石榴树叶落在她手背上,明明暖暖的,却觉得指尖冰凉。她想开口说“不是这样的”,可看着林曼云泛红的眼睛,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姜山看着林曼云这副模样,心里泛起一阵复杂的滋味。他想起这些天她变着法儿给他送点心,想起她讲戏楼故事时眼里的光——哪怕是编的,那点热络也不全是假的。他张了张嘴,想说“我没那么想”,却被林曼云抢了话头。
“我知道你记不清从前,”她忽然抓住他的胳膊,指甲轻轻掐进他的布衫,声音软得像棉花,“可我记得啊。我记得第一次见你时,你穿着藏青短褂站在戏楼底下,阳光落在你眉骨上,亮得晃眼……这些我都能慢慢讲给你听,你再给我点时间好不好?”
姜山的胳膊被她攥着,能感觉到她指尖的颤。他想起沈清辞说的东单往事,想起她提过自己刚到沈家时非要认“老哥”,那些细碎的真实,和林曼云此刻眼里的恳切缠在一起,让他脑子乱成一团。
“曼云,”他终于开口,声音比平时低了些,带着不易察觉的犹豫,“有些事……可能不是你想的那样。”
“怎么不是?”林曼云立刻接话,眼泪掉得更凶,“你要是对我半分意思都没有,那天我靠在你怀里,你怎么会抬手护着我?你要是心里没我,清辞跟你说那些旧事时,你怎么会皱着眉犯嘀咕?”
她越说越急,伸手去扯他的衣袖,像是怕他跑了:“你别装糊涂了!我知道你也有点喜欢我,是不是?”
姜山被问得一怔。他确实没法否认。那天她仰头笑时,眼角的碎光像落了星子;她替他拂掉肩上落叶时,指尖擦过颈窝的痒,他当时确实心跳漏了半拍。这些瞬间像细小的钩子,勾着他的不忍,让他说不出“全无感觉”的狠话。
“表姐……”沈清辞终于轻声开口,声音带着点发颤的委屈,“感情不是猜的。姜山心里若有你,不必你这样追着问;若没有,你这样……他也为难。”
“我不管他难不难!”林曼云猛地转头瞪她,眼泪糊了满脸,“我只知道我离了他活不了!清辞,你年轻,往后能遇到更好的,可我不能!你就当可怜我,把他让给我吧,我给你做牛做马都行!”
姜山看着沈清辞垂下的眼睫,看见她睫毛上沾着的夕阳碎光,心里忽然一紧。他想起她念新文章时眼里的亮,想起她学扎马步时咬着牙不吭声的倔,那些踏实的暖,比林曼云的热烈更让他心安。
可再看林曼云哭得几乎喘不过气,抓着他衣袖的手不肯松,他又觉得喉咙发堵。旧时候男人三妻四妾本就寻常,巷口王掌柜不就有两房太太?他要是真点个头……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沈清辞一声极轻的“姜山”打散了。她没抬头,声音却像羽毛搔过心尖:“你不用为难。”
姜山的拳头猛地攥紧,指节泛白。他看着眼前两个各怀心事的姑娘,看着夕阳把她们的影子拉得一长一短,忽然觉得胸口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原来心里装着两个人,是这样磨人的事。
林曼云抹了把眼泪,声音带着哭腔,却比刚才稳了些,目光落在沈清辞身上,带着近乎卑微的恳求:“妹妹,你是读过新书的人,可你也该知道,这世道乱得很啊。兵荒马乱的年月,能遇到个真正对心思的人,有多难?”
她吸了吸鼻子,指尖攥得发白:“我爹娘这阵子天天逼我,说要把我许给洋行里的一个买办,那人比我爹还大五岁,听说家里已经有两房太太了……我一想到要跟那样的人过一辈子,就觉得不如死了干净。”
“姜山是我的救命稻草啊。”她转头看向姜山,眼里的光又亮了些,带着孤注一掷的执拗,“有他在,我才觉得日子能往下过。你看这样行不行?他把咱们两个都娶了,你做大的,我做小的,我什么都听你的,给你端茶倒水,给你浆洗衣物,绝不多嘴多舌。”
她往巷口的方向努了努嘴,声音压得更低:“咱们巷口的张老爷,不就娶了三房?前院的李掌柜,也有两个太太,平日里相处得好好的,街坊邻里谁不说他们家兴旺?乱世里,能凑在一块儿活命就不容易了,哪还能挑三拣四?”
沈清辞站在原地,指尖冰凉。林曼云的话像针,扎在她心上。她读的新书里说“一生一世一双人”,可放眼望去,北平城里三妻四妾的人家确实不少,就连父亲的老友,那位在教育部做事的周先生,不也有两位夫人?
乱世里的感情,或许真的容不得那么多讲究。
她看向姜山,他眉头紧锁,喉结动了动,显然也被这番话搅乱了心思。她知道他不是绝情的人,林曼云这番哭诉,加上乱世的现实,他心里必定更挣扎了。
“清辞,”林曼云又往前凑了半步,几乎要抓住她的手,“算姐姐求你了。你年轻,往后的日子还长,可我要是错过了姜山,就真的没活路了。你就当可怜我,点头应了吧?”
姜山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打转。他看着沈清辞垂在身侧的手,想起她念《新青年》时眼里的光,那是他从未见过的清亮;可再看林曼云哭得通红的眼,想起她说的“救命稻草”,想起乱世里人命如草芥的光景,心里那点对“唯一”的坚持,竟有些松动。
是啊,这世道,能活着就不易了,哪还能奢求那么多?
沈父在一旁磕了磕烟袋锅,烟丝的火星在暮色里明明灭灭,他叹了口气,没说话——他年轻时,不也觉得三妻四妾是常态?只是看着女儿泛红的眼角,终究没把“这样也好”说出口。
院子里静得能听见风吹过墙头的声音。
沈清辞抬起头,目光先落在林曼云焦急的脸上,又转向姜山眼里的犹豫,最后落在地上被夕阳拉长的影子上。她张了张嘴,想说“我不愿意”,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声极轻的叹息。
乱世里的感情,或许真的由不得自己。
林曼云往前扑了半步,抓住沈清辞的手腕,指甲几乎要嵌进她肉里,眼泪顺着下巴往下掉,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妹妹,你忘了?咱们俩是一起长大的啊!”
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往回扯那些旧时光:“小时候在巷口跳房子,你总让着我;我偷吃你娘做的桂花糕,你替我瞒着;我被巷口 boys 欺负,是你拉着我往家跑……这些你都忘了?”
沈清辞的手腕被她攥得生疼,心里却更疼。那些一起数星星、分糖吃的日子,像老照片似的在眼前晃,让她喉咙发紧,说不出硬气话。
“你难道真想看着我嫁那个糟老头子?”林曼云猛地提高声音,眼里的绝望像要溢出来,“他都能当我爹了!家里俩姨太天天斗得跟乌眼鸡似的,我嫁过去做三姨太,不是等着被磋磨死?你忍心吗?”
她往姜山那边偏了偏头,声音压得又低又急:“姜山不一样啊!他是好人,他救过你,也护过我(她故意混了过去),跟着他至少能活得像个人!咱们俩一起伺候他,总比我跳进火坑强吧?”
沈清辞的指尖冰凉,挣了挣没挣开,看着林曼云哭花的脸,想起小时候她把最后一麦芽糖糖塞给自己的样子,心里那点坚持忽然松动了。是啊,她们是一起长大的姐妹,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她往火坑里跳?
可转头看向姜山,他正站在石榴树下,暮色落在他肩上,眉头皱得紧紧的,像有千斤重担。她想起他教她打拳时说“站稳了才不会倒”,想起他听她念文章时悄悄递过来的热茶,那些踏实的暖,让她舍不得分出去半分。
“我……”沈清辞咬着唇,声音轻得像叹息,“可感情不是……”
“现在还说什么感情!”林曼云打断她,眼泪掉得更凶,“能活着就不错了!你以为新思想能当饭吃?能挡住我爹娘逼亲的轿子?妹妹,算我求你,看在咱们一起扎过红头绳的份上,给我条活路吧!”
姜山在一旁听得心头发沉。他看着沈清辞泛红的眼眶,看着她被林曼云攥着的手腕微微发抖,显然是动了恻隐之心。他自己又何尝不是?想起林曼云说的那个糟老头子,想起她此刻哭得几乎晕厥的样子,心里的不忍像潮水似的涌上来。
乱世里,谁活得容易?或许……或许林曼云说的是对的,能凑在一块儿活命,就该谢天谢地了。
沈父在廊下磕了磕烟袋锅,火星在暮色里明灭:“曼云,路是自己选的。清辞就算应了,你往后心里能舒坦?看着他对清辞好,你不眼红?”
“我不眼红!”林曼云立刻喊出来,声音却虚得很,“我只要能留在他身边,什么都能忍!”